第九十八章:《故乡》(第3/4页)只有骰子知道的世界

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

    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我的尊称。

    “啊,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我瞧见那水生,只觉得他与闰土小时候像了八分,不过他脖子上没有了银圈——闰土的身上也没了,后来打听说是某一段时间落魄,便折价卖了。

    我便后悔没有与他联系,但以前不觉得的时候却总想不起来。

    大抵这也是华国人的健忘罢。

    我便想着抽出些时间金钱给水生去庙里讨一个银物件,不过那得是好久的事了。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

    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

    但我想着海上有海上的便利,在外面也有不少人说下海赚钱要比务农多得多——那至少也是个赚钱的法子,于是我便问他为什么不和其他的人家一齐捕鱼。

    他只是默默地摇头,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我的母亲也在一旁拽过我的衣角,许是叫我不再提这个问题。

    母亲接过话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

    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然后我又问起海上的问题——

    “那海上死了不少人啊。”母亲说“海难是不少的,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怎的可以下海……”

    我便觉得这是个回答,但又想着不对。

    记忆中的那个英雄是想来不怕这些的,也许是成婚了就不一样罢,但仍然有着难以言喻的情怀难以散去。

    也许我该祭奠一位曾经予我而言的勇士。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我又想着可以把母亲供在台上的那一方雕像予他,他却连摆着头,惊恐地拒绝了,说是承受不起。

    加上我母亲是个念旧的人,这方雕像大抵还是要搬走的,我便打消了想法。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低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

    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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