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年一觉(第10/12页)英雄志

裴邺怀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后,倩兮变了许多,从此不和故人往来,她也不要别人接济,每日里只是默默卖着豆浆,杨肃观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早晨都来。接待他的若不是顾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见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强一笑,不曾和他交谈。几年过去……肃观官位做大,升任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攒足了钱两,便又仿着父亲的遗志,重新开办书林斋。”琼芳惊道:“老天爷!她……她又拼上了?”

    裴邺道:“杨肃观他尽力了,但倩兮不这样觉得。她要为难朝廷,为难天下的人。肃观当时监掌天下舆论,倩兮却想尽法子刻印禁书,她非但把父亲遗留的手札发出去,还不断转发新稿,李笃吾、颜山农、梁汝元……她一直挑战朝廷权威,等杨肃观下手抓她……”

    琼芳幽幽地道:“杨肃观很爱她吧?”

    那怪人听得此言,双肩便是一震,裴邺却不见讶异,听他叹道:“也许吧。至少看在顾夫人眼里,便已坚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过,倩兮始终平安无事,杨肃观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浆也不曾间断。他官位大,那碗豆浆显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里,更不敢去为难书林斋。到得后来,普天下莫不知晓,北京曾有这么个清议地方,那是读书人心中的宝殿。”

    琼芳频频拭泪,颇见感动,裴邺又道:“日子一天天的过,倩兮也来年长了,不复当年的黄花大闺女。大家瞧在眼里,一个个都感担忧。到得正统六年底,顾夫人病重,临终前最后一桩心愿,便是求杨肃观照顾爱女。这位杨大人慨然允诺,便当着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两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话。之后肃观按着古礼定亲下聘,终于在夫人灵前娶回了当时年已二十七、芳华将逝的倩兮。”琼芳怔怔听着,没想到杨肃观人中之龙,文武材,这段追求路程却如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妇的浅浅愁容,低声又问:“顾姐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亲不能瞑目么?”

    裴邺幽幽叹息,道:“我起先也是这样想。但后来转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选择杨肃观托付终身,便已原侑了对方的罪,同时也宽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数抛却。”琼芳反覆咀嚼这个“痛”字,低声又问:“这几年好像有人私下写书,专来骂杨五辅,是不是?”

    裴邺微微苦笑,挤出了满头皱纹,道:“不只现下有人骂他,当年杨顾两人乘亲,骂的人又何尝少了?那时杨肃观已是中极殿大学士,倩兮则是书林斋主人,岂知望重士林的风骨大儒独生爱女、居然要嫁给监管舆论的当朝权贵?这段姻缘太过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对,在野的读书人也反对,人人都杨肃观别有居心,想趁机抬高自己的名望。”

    琼芳啐道:“真是无聊,这种事也好骂。”

    裴邺低声道:“在朝当权,便要面对天下舆论,没有人骂,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辉映一片,四下一片宁静。琼芳好似大梦初醒,只是低头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邺的话。想到动容处,眼角竟已湿红。

    “裴先生……”正想间,书房里响起一个低沉嗓音,静静道:“在下想请教三件事。”

    话声并不响亮,却激得茶碗杯盘微微颤震,裴邺与琼芳闻声惊觉,转头去望,却是那怪人发声话。看他双手环胸,神态无喜无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脸乱须,一身腐朽,当是浪迹天涯的颓倒乞儿。但此人一旦开口话,房内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压迫。目光挪移之间,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洁,逼得裴邺满头冷汗。他虽不解武功,却也知眼前这怪客神气如斯慑人,必有惊天动地的技艺随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壮士……想……想问什么?”

    “这些年来……”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饮:“天下还好么?”

    这段话当真怪异,仿佛要向天下人问安也似,裴邺乍然一听,自也不知如何启齿,琼芳也是错愕木傻,想了许久,替他答了:“应该……应该不算坏吧……”

    那怪人听毕之后,好似不置可否。他缓缓闭眼,眼皮稍一盖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过得半晌,又听他道:“容我再问一句,景泰的妃子们……现下还在禁城么?”

    此话一出,登让裴邺吞了口唾沫,这件事干系了顾尚食粱家,堂堂兵部尚书为了正统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后还保不住这群嫔妃,真可是冤枉白死了。

    万籁俱寂中,裴邺点了点头,低声道:“她们还留在后宫里,皇上没有为难她们。”

    琼芳欢呼起来,笑道:“我就知道!皇上还是英明的!”她见裴邺低头无语,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态沉静,问道:“是谁保住她们的?是书林斋?还是顾尚书?”

    裴邺掩上了脸,摇头道:“保住她们的不是舆论,是西北叛军。”

    琼芳大惊失色:“怒苍山?”裴邺微微颔首,道:“嗣源死后,朝廷局面很不好,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还是一意孤行,他选在嗣源发丧的当天,预备把先帝遗宫赶出禁城,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还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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