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6页)围城

看不出鲍姐又黑又粗,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来受罪。我看他们俩要好得很,也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

    苏姐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可能!鲍姐有婚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夫婚夫出的。

    孙太太道:有示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这次学个新鲜。苏姐,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他还笑呢。他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他,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我,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什么意思。现在看来,鲍姐那位示婚夫一定会中航空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苏姐道:鲍姐行为太不像妇学生,打扮也够丢人--

    那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姐走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姐觉得鲍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姐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har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鲍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令天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姐想睡重像猪,一转念想像死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比喻。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宝贝了。瞧,多可爱!苏姐。鲍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妹是同船男学生为苏姐起的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beau)。

    苏姐哏鲍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姐,觉得她什么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上来。给鲍组打了一下,她便:孙太太,你评评理。叫她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发胖,可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你又该添好几磅了。

    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姐甫衍。苏姐早看见这粮惠而不贵,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她鄙薄鲍姐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见鲍姐把两张帆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可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弟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姐走去。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姐娇声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姐向他抻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姐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姐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从竟借烟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姐太做得出,恨不能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是前清举人,在乡江南一个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产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的大学,以学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就是发财做官的人,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家银行,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清明节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门拜访,因此成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并没见面,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北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看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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