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4/4页)围城

那庸医以为他广通声气,希望他介绍生意,免不了灌他几回迷汤。这迷汤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豚翁的迷汤量素来不大,给他灌得酒醉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妇可以供给他做试验品,他便开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觉得公公和邻居医生的药吃了无效,和丈夫吵,要去请教西医。豚翁知道了这事,心里先不高兴,听西医断定媳妇不是病,这不高兴险的要发作起来。可是西医她有孕,是个喜讯,自己不好生气,只得隐忍,另想方法来挽回自己医道的体面,洗涤中国医学的耻辱。方老太太带鸿渐进他卧室,他书桌上正摊着《镜花缘》里的奇方摘录在《验方新编》的空白上。豚翁看见儿子,便道:你来了,我正要叫你来,跟你话。你有个把月没来了,家里也该常来走走。我做父亲的太放纵你们了,你们不知道规矩礼节——翻着《验方新编》对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妇既然有喜,我想这张方子她用得着。每天两次,每次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这东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饭,最好没有,二媳妇也不妨照办。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你把这方子给她们看看。不要去,听我跟鸿渐讲话——鸿渐,你近三十岁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们背时的老士董来多嘴。可是——娘,咱们再不管教儿子,人家要代咱们管教他了,咱们不能丢这个脸,对不对——你丈母早晨来个电话,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闹,你不要辩,我不是糊涂人,并不相信她——豚翁对儿子伸着左手,掌心向下,个压止他申辩的信号——可是你一定有行迹不检的地方,落在她眼里。你这年龄自然规规矩矩地结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时姑息着你,以后一切还是我来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罢,免得讨人家厌,同时好有我来管教你。家里粗茶淡饭的苦生活,你也应该过过;年轻人就贪舒服,骨头松了,一世没有出息。

    方鸿渐羞愤头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来,我丈母在发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账——

    豚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方豚翁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礼的年轻人。

    方老太太瞧鸿渐脸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那位苏姐怎么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你称心。

    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

    这脸红逃不过老夫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豚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闹翻了?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都已经懊悔了,面子上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出来转圜。你不肯受委屈认错,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老,给她封宛转的信,她准买我面子。豚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道:她早和人订婚了。

    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肃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谓失恋了。唔,那也犯不着糟踏自己呀!日子长着呢。豚翁不但饶赦,而且怜惜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儿子了。

    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失恋——这两个字在父嘴里,生涩拗口得——可是,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仿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们唐姐的事?他们决不会了解,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向唐姐替自己求婚,他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饰了两句,把电报给豚翁看了。不出所料,同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豚翁,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银行职员混饭强多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咱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后方可以通通声气,我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过一会,豚翁又:你将来应该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我,并不是我要你的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都分担家里开销的。吃晚饭桌上,豚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气,容不下人,要借口撵走鸿渐:商人终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发户,咱们不希罕和他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访问周太太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

    鸿渐吃完晚饭,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又延宕了一会,料想周经理夫妇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进卧室,就见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