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18/19页)围城

的梦雨,浸肿了地面,添了些泥。

    从界化陇到邵阳这四五天里,他们的旅行顺溜像子,他们把新发现的真理挂在嘴上:钱是非有不可的。邵阳到学校是山路,得换坐轿子。他们公共汽车坐腻了,换新鲜坐轿子,喜欢得很。坐了一会,才知道比汽车更难受,脚趾先冻得痛,宁可下轿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岖缭绕,走不尽的山和田,好像时间已经遗忘了这条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时间仿佛把他们收回去了,山雾渐起,阴转为昏,昏凝为黑,黑得浓厚的一块,就是他们今晚投宿的村子。进了火铺,轿夫和挑夫们生起火来,大家转着取暖,一面烧菜做饭。火铺里晚上不点灯,把一长片木柴烧着了一头,插在泥堆上,苗条的火焰摇摆伸缩,屋子里东西的影子跟着活了。辛楣等睡在一个统间里,没有床铺,只是五叠干草。他们倒宁可睡稻草,胜于旅馆里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图,或像肺病人的前胸。鸿渐倦极,迷迷糊糊要睡,心终放不平稳,睡四面聚近来,可是合不拢,仿佛两半窗帘要按缝了,忽然拉链梗住,还漏进一线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梦深处一个声间带哭嚷道:别压住我的红棉袄!别压住我的红棉袄!鸿渐能地身子滚开,意识跳跃似的清醒过来,头边一声叹息,轻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吓得汗毛直竖,黑暗里什么都瞧不见,想划根火柴,又怕真照见了什么东西,辛楣正打鼾,远处一条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见鬼,又神经松懈要睡,似乎有什么力量拒绝他睡,把他的身心撑起,撑起,不让他安顿下去,半睡半醒间(云爱)(云逮)地感醒的时候,一个人是轻松悬空的,一睡熟就沉重了。正挣扎着,他听邻近孙姐呼吸颤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这清清楚楚地一声吧息,仿佛工作完毕的叶口气,鸿渐头一侧,躲避那张叹气的嘴,喉舌都给恐怖干结住了,叫不出谁呀两字,只怕那张嘴会凑耳朵告诉自己他是谁,忙把被蒙着头,心跳得像胸膛里容不下。隔被听见辛楣睡觉中咬牙,这声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他觉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头来,一件东西从他头边跑过,一阵老鼠叫。他划根火柴,那神经的火焰一跳就熄了,但他已瞥见表上正是十二点钟。孙姐给火光耀醒翻身,鸿渐问她是不是梦魇,孙姐告诉他,她构里像有一双孩子的手推开她的身体,不许她睡。鸿渐也了自己的印象,劝她不要害怕。

    早晨不到五点钟,轿夫们淘米煮饭。鸿渐和孙姐两人下半夜都没有睡,也跟着起来,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才发现这屋背后是坟,看来这屋就是铲平坟墓造的。火铺屋后不远矗立一个破门框子,屋身烧掉了,只剩这个进出口,两扇门也给人搬走了。鸿渐指着那些土馒头问:孙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孙姐自从梦魇以后,跟鸿渐熟多了,笑:这话很难回答。有时候,我相信有鬼;有时候,我决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觉得鬼真可怕。可是这时候虽然四周围是坟墓,我又觉得鬼绝对没有这东西了。鸿渐道:这意思很新鲜。鬼的存在的确有时间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没有。孙姐道:你你听见的声音像孩子的,我梦里的手也像是孩子的,这太怪了。鸿渐道:也许我们睡的地方来是孩子的坟,你看这些坟都很,不像是大人的。孙姐天真地问:为什么鬼不长大的?孩子死了几十年还是孩子?鸿渐道:这就是生离死别比百年团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会长大,不见了好久的朋友,在我们的心目里,还是当年的丰采,尽管我们自己已经老了——喂,辛楣。辛楣呵呵大笑道:你们两人一清早到这鬼窝里来谈些什么?两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诉他,他冷笑道:你们两人真是魂梦相通,了不得!我一点没感觉什么;当然我是粗人,鬼不屑拜访的——轿夫今天下午可以到学校了。

    方鸿渐在轿子里想,今天到学校了,不知是什么样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适才火铺屋后那个破门倒是好象征。好像个进口,背后藏着深宫大厦,引得人进去了,原来什么没有,一无可进的进口、一无可去的去处。撇下一切希望罢,你们这些进来的人!虽然这么,按捺不下的好厅心和希冀像火炉上烧滚的水,勃勃地掀动壶盖。只嫌轿子走得不爽气,宁可下了轿自己走。辛楣也给这理鼓动得在轿子里坐不定,下轿走着,:鸿渐,这次走路真添了不少经验。总算功德圆满,取经到了西天,至少以后跟李梅亭、顾尔谦胁肩谄笑的丑态,也真叫人吃不消。

    鸿渐道: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都冷眼旁观。咱们以后恭维人起来,得心旁边没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庆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你这话为什么不跟曹元朗夫妇去讲?

    我这句话是专为你讲的,snn。孙姐经过这次旅行并不使你讨厌罢?辛楣着,回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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