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5/19页)围城

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赵辛楣剌激得神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心。鸿渐道:好了,别再算账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侥人,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喇叭。辛楣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添一条:睡时不得打鼾。鸿渐笑道: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请你别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鸿渐道:那当然。娶一个烂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子。

    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换坐洋车。他们上了船,天就微雨。时而一点两点,像不是头顶这方天下的,到定晴细看,又没有了。一会儿,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像下雨,只仿佛许多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鸿渐等都挤在船头上看守行李,纷纷拿出雨衣来穿,除掉李先生,他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开箱子取雨衣。这寸愈下愈老成,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涂,不该把雨衣搁在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会淋湿的。孙姐知趣得很,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绿绸伞借给他。这原是把有天没日头的伞,孙姐用来遮太阳的,怕打在行李里压断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着。上了岸,李先生进茶馆,把伞收起,大家吓了一跳,又忍不住笑。这绿绸给雨淋得脱色,李先生的脸也回黄转绿,胸口白衬衫上一摊绿渍,仿佛水彩画的残稿。孙姐红了脸,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强没有关系,顾先生一连声叫跑堂打洗脸水。辛楣跟洋车夫讲价钱,鸿渐替孙姐爱惜这顶伞,分会茶房拿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面烘。李先生望着灰色的天,雨停了,路上不用撑伞了。

    吃完点心,大家上车。茶房把伞交还孙姐,湿漉漉加了热气腾腾。这时候已经下午两点钟,一行人催洋车夫赶路。走不上半点钟,有一个很陡的石子坡,拉李先生那只大铁箱的车夫,载重路滑,下坡收脚不住,摔了一交,车子翻了。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车,嚷;箱子给你摔坏了,又骂那车夫是饭桶。车夫指着血淋淋的膝盖请他看,他才不话。好容易打发了这车夫,叫到另一辆车。走到那顶藤条扎的长桥,大家都下车步行。那桥没有栏杆,两边向下塌,是瘦长的马鞍形。辛楣抢先上桥,走了两步,便缩回来,腿都软了。车夫们笑他,鼓励他。顾先生道:让我走个样子给你们看,从容不迫过了桥,站在桥堍,叫他们过来。李先生就抖擞精神,脱了眼镜,步步心,到了那一头,叫:赵先生,快过来,不要怕。孙姐,要不要我回来搀你过桥?辛楣自从船上那一夜以后,对孙姐疏远得很。这时候,他深恐济危扶困,做叔叔的责无旁贷,这侠骨柔肠的好差使让给鸿渐罢,便提心吊胆地先过去了。鸿渐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骂自己胆,搀她怕反而误事,只好对孙姐苦笑道:只剩下咱们两个胆子的人了。孙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这桥走不完,胆子愈。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跟了上桥,这滑滑的桥面随足微沉复起,数不清的藤缝里露出深深在下墨绿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视着孙姐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处。幸而这桥也有走完的时候,孙姐回脸,胜利地微笑,鸿渐跳下桥堍,嚷道:没进地狱,已经罚走奈何桥了!前面还有这种桥没有?顾尔谦正待:你们出洋的人走不惯中国路的,李亭用剧台上的低声问他看过《文章游戏》么,里面有篇扶娘儿过桥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孙姐,是你在前面领着他?还是他在后面照顾你?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无用,跟在孙姐后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是孙姐领我过桥的。这对孙姐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真话来掩饰事实;孙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什么。

    天色渐昏,大雨欲来,车夫加劲赶路,天要变了。天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回答,像天宫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从早晨起,空气闷塞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这时候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半黄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去了盖。雨跟着来了,清凉畅快,不比上午的雨只仿佛天空郁热出来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块的冷水,没头没脑浇下来。车夫们跑几步把淋湿的衣襟拖脸上的水,跑路所生的热度抵不过雨力,彼此打寒噤,等会儿要好好喝点烧酒,又请乘客抬身子好从车卒下拿衣服出来穿。坐车的缩作一团,只恨手边没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孙姐借伞。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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