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10页)围城

简单仪式,我先在电梯边等你——鸿渐拉他走,别胡闹。

    辛楣在美国大学政治系当学生的时候,旁听过一门外交心理学的功课。那位先生做过好几任公使馆参赞,课堂上:美国人办交涉请吃饭,一坐下去,菜还没上,就开门见山谈正经;欧洲人吃饭时只谈不相干的废话,到吃完饭喝咖啡,才言归正传。他问辛楣,中国人怎样,辛楣傻笑回答不来。辛楣也有正经话跟鸿渐讲,可是今天的饭是两个好朋友的欢聚,假使把正经话留在席上讲,杀尽了风景。他出了旅馆,:你有大半年没吃西菜了,我请你吃奥国馆子。路不算远,时间还早,咱们慢慢走去,可以多谈几句。鸿渐只出:其实你何必破费,正待:你气色比那时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声干嗽,目不斜视,:你们为什么不结了婚再旅行?

    鸿渐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馆都是用方先生与夫人名义的,今天下了飞机,头晕脑胀,没理会到这一点,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会看见自己发烧的脸,忙:我也这样要求过,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结婚,她父亲——

    那么,你太eak,辛楣自以为这个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词令:假使鸿渐跟孙姐并无关系,这个字就他拿不定主意,结婚与否,听她摆布;假使他们俩不出自己所料,butthefleshiseak①,这个字不用是含蓄浑成,最好没有了。①(注:太不够坚强。给肉欲摆布了——下一句是成语。)

    鸿渐像已判罪的犯人,无从抵赖,索性死了心让脸稳定地去红罢,嗫嚅道:我也在后悔。不过,反正总要回家的。礼节手续麻烦得很,交给家里去办罢。

    孙姐是不是呕吐,吃不下东西?

    鸿渐听他话转换方向,又放了心,:是呀!今天飞机震荡得利害。不过,我这时候倒好了。也许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们两人的东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记得么?那一次在汪家吃饭,范懿造她谣言,她不会收拾东西——

    飞机震荡应该过了。去年我们同路走,汽车那样颠簸,她从没吐过。也许有旁的原因罢?我听要吐的——跟着一句又轻又快的话——当然我并没有经验,毫无幽默地强笑一声。

    鸿渐没料到辛楣又回到那个问题,仿佛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经转到头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羞愤,只:那不会!那不会!同时心里害怕,知道那很会。

    辛楣咀嚼着烟斗柄道:鸿渐,我和你是好朋友,我虽然不是孙姐法律上的保护人,总算受了她父亲的委托——我劝你们两位赶快用最简单的手续结婚,不必到上海举行仪式。反正你们的船票要一个星期以后才买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条船回去。旁的不,回家结婚,免不了许多亲戚朋友来吃喜酒,这笔开稍就不。孙家的景况,我知道的,你老太爷手里也未必宽裕,可省为什么不省?何必要他们主办你们的婚事?除掉经济的理由以外,他还历举其他利害,证明结婚愈快愈妙。鸿渐给他得服服帖帖,仿佛一重难关打破了,:回头我把这个意思对柔嘉。费你心打听一下,这儿有没有注册结婚,手续繁不繁。

    辛楣自觉使命完成,非常高兴。吃饭时,他要了一瓶酒,:记得那一次你给我灌醉的事么?哈哈!今天灌醉了你,对不住孙姐的。他问了许多学校里的事,叹口气道:好比做了一场梦——她怎么样?鸿渐道:谁?汪太太?听她病好了,我没到汪家去过。辛楣道:她也真可怜——瞧见鸿渐脸上酝酿着笑容,忙——我觉得谁都可怜,汪处厚也可怜,我也可怜,孙姐可怜,你也可怜。鸿渐大笑道:汪氏夫妇可怜,这道理我明白。他们的婚姻不会到头的,除非汪处厚快死,准闹离婚。你有什么可怜?家里有钱,身做事很得意,不结婚是你自己不好,别范懿,就是汪太太——辛楣喝了酒,脸红已到极点,听了这话,并不更红,只眼睛躲闪似的眨了一眨——好,我不下去。我失了业,当然可怜;孙姐可怜,是不是因为她错配了我?辛楣道:不是不是。你不懂。鸿渐道:你何妨。辛楣道:我不。鸿渐道:我想你新近有了女朋友了。辛楣道:这是什么意思?鸿渐道:因为你话是妞儿撒娇的作风,准是受了什么人的熏陶。辛楣道:混帐!那么,我就啦,啊?我不是跟你讲过,孙姐这人很深心么?你们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来,她煞费苦心——鸿渐意识底一个朦胧睡熟的思想像给辛楣这句话惊醒——不对,不对,我喝醉了,信口胡,鸿渐,你不许告诉你太太。我真糊涂,忘了现在的你不比从前的你了,以后老朋友话也得分个界限,时,把手里的刀在距桌寸许的空气里划一划。鸿渐道:给你得结婚那么可怕,真是众叛亲离了。辛楣笑道:不是众叛亲离,是你们自己离亲叛众。这些话不再谈了。我问你,你暑假以后有什么计划?鸿渐告诉他准备找事。辛楣,国际局势很糟,欧洲免不了一打,日是轴心国,早晚要牵进去的,上海天津香港不稳,所以他把母亲接到重庆去,不过你这一次怕要在上海待些时候了。你愿意不愿意到我从前那个报馆去做几个月的事?有个资料室主任要到内地去,我介绍你顶他的缺,酬报虽然不好,你可以兼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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