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第2/2页)围城

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会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将来会他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式作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仿佛他就是汽车配备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里面想是米。这麻袋有坐位那么高,刚在孙姐身畔。辛楣对孙姐道:“为什么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孙姐也觉得站着摇摇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脸汉道声歉,要坐下去。那油脸汉子直跳起来,双手拦着,翻眼嚷:“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孙姐窘得不出话,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么样?她这样一个女人坐一下也不会压碎你的米。”那汉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里去的呀——”孙姐羞愤顿足道:“我不要坐了!赵先生,别理他。”辛楣不答应,方李顾三人也参加吵嘴,骂这汉子蛮横,自己占了坐位,还把米袋妨碍人家,既然不许人家坐米袋,自己快把位子让出来。那汉子看他们人多气壮,态度软下来了,:“你们男人坐,可以,你们这位太太坐,那不行!这是米,吃到嘴里去的。”孙姐第二次申明愿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我们偏不要坐,是这位姐要坐,你又怎样?”那汉子没法,怒目打量孙姐一下,把垫坐的衣包拿出来,捡一条半旧的棉裤,盖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具,厉声道:“你坐罢!”孙姐不要坐,但经不起汽车的颠簸和大家的劝告,便坐了。斜对着孙姐有位子坐的是个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起话来,扭头撅嘴。她在看热闹,此时跟孙姐攀谈,一中苏州话,问孙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和他们没有理讲。她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开提篮,强孙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时候不应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现在他给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让位子,骨朵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孙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谁的?”辛楣笑道:“我什么不知道!这人是个撒谎精,他那两罐烟到现在

    还没抽完,我真不相信。”鸿渐道:“他的烟味难闻,现在三张跟同时抽,真受不了,得戴防毒口罩。请你抽一会烟斗罢,解解他的烟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