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第1/2页)围城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到没有什么,不过高先生——我总算学个教训。”

    “那里的话!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么?副教授里还分等么?”鸿渐大有英国约翰生博士不屑分别臭虫和跳虱的等级的意思。

    “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级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

    “因为他是博士,Ph.D.。我没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很有名。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么大学?”

    “克来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

    “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漏泄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竹头,旬),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唐姐把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远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迹灭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是一种创造,好比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Pseudluege)。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领跟现实开顽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谎话都讲不好的。

    这一天,韩学愈特来拜访。通名之后,方鸿渐倒窘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韩学愈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陆子潇也许记错,孙姐准是过信流言。木讷朴实是韩学愈的看家领——不,养家钱,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话的人开口准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三个手势了事。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著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部人格作担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见到他,觉得这人诚恳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再一看他开的学历,除掉博士学位以外,还有一条:“著作散见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好几个拿了介绍信来见的人,履历上写在外国“讲学”多次。高松年自己在欧洲一个国里过读书,知道往往自以为讲学,听众以为他在学讲——讲不来外国话借此学学。可是在外国大刊物上发表作品,这非有真才实学不可。便问韩学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来看看么?”韩学愈坦然,杂志搁在沦陷区老家里,不过这两种刊物中国各大学该定阅的,就近应当一找就到,除非经过这番逃难,图书馆的旧杂志损失不了。高松年想不到一个谎者会这样泰然无事;各大学的书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着那期杂志,不过里面有韩学愈的文章看来是无可疑问的。韩学愈也确向这些刊物投过稿,但高松年没知道他的作品发表在“星期六文学评论”的人事广告栏(Persnals)(“中国少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帮助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取费低廉”)和“史学杂志”的通信栏(“韩学愈君徵求二十年前刊,愿出让者请某处接洽”)。最后他听韩太太是美国人,他简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国老婆的非精通西学不可,自己年轻时不是想娶个比国女人没有成功么?这人做得系主任。他当时也没想到这外国老婆是在中国娶的白俄。

    跟韩学愈谈话访佛看慢动电影(Sltinpiture),你想不到简捷的一句话需要那么多的筹备,动员那么复杂的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韩学愈容颜灰暗,在阴天可以与周围的天色和融无间,隐身不见,是头等保护色。他有一样显著的东西,喉咙里有一个大核。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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