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泥鳅(上)(第3/5页)英雄志
皇在里头做什么。可娘总是不肯,逼得急时,她会这样哭叫道:「等你将来变成龙,你就可以进去了!」
泥鳅不是龙,他是泥鳅,可他也不是寻常泥鳅,娘不给他瞧,他还是有法子。
泥鳅很聪明,他的法子不是偷、不是闯,而是一只尺。他用标尺丈量了娘亲的闺房,算过了整个院子,如此一来,他查出衣柜后的砖墙很厚,和其它房壁相较,至少厚了六尺,泼水下地,房里的水流都朝衣柜底下去了。
衣柜底下有东西,于是他拜托了黑鼠,请它从砖缝里溜进去,瞧它能把红线拖得多长。
不晓得,黑鼠失踪了。十丈来长的红丝线也给拖完了。由是乎,八岁的泥鳅如此断言,衣橱后头通向地狱,泥鳅则是妖怪的儿子,只有妖怪才不喜欢儿子嘛。
九岁那年,过生日的前几天,依稀是午夜时分,床头的铃铛再次响了,熟睡的泥鳅给吵了起来,他心里明白,爹爹又从衣柜冒出来了。铃铛连着一条红丝线,红丝线那端有个脚踏,泥鳅早就拜托了土拨鼠,请它们在地道里做了手脚。只要爹爹踩上脚踏,铃铛便会铃铃响,这样泥鳅就不会撞见爹爹压在娘身上了,只要懂得避开,他就不会挨外公外婆的骂了。
红丝线深入地道十五丈,泥鳅只要默默数到五十,娘房里的衣橱便会打开。他懒得理会大人的事,打着哈欠,自管卷着自己的棉被,鼾鼾睡着。陡然间,铃铛!铃铛!铃铛响了第二次。
怪了?泥鳅张大了眼,铃铛为何又响第二次?爹爹折返回去了?
不会的,妖怪最心急了,每回只要从衣橱里冒出来,他总是急得要命,好似口渴肚饿,就是拼命找娘。
满心迷蒙间,铃铛、铃铛、铃铛居然响起了第三回,泥鳅咦了一声,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铃铛之前,细细察看他的丝线布置,他想查出为何会生出这般怪事?
泥鳅太聪明了,外公、外婆都他是「广彗星」诸葛亮投胎,聪明如他,当然知道铃铛不会无故乱响,这是参照古书里做的,那段丝线用蛛丝缠绕蚕丝,最是强韧不过,事前还浸过了樟脑油,绝不会有虫鸟过来捣蛋。那为何铃铛会一直响呢?是不是爹爹在脚踏上反复纵跳?玩起了「跳加官」?
不知道,总之铃铛不停地响:「铃铛、铃铛……」铃声催促泥鳅过去一探究竟。他眨着眼睛,赶紧奔到了院子,溜到娘亲的卧房去看,他悄悄推开了门,眯起了眼缝,他真怕撞见那头猪油油的黑爹爹又压到白羊羊的娘身上,有多丑,就有多丑。
没有异状,房里黑沉沉的,娘还在熟睡,她也穿着平常朴素厚实的衣裳。回头望向院子,舅舅、外公、外婆也都睡得打呼。至于舅母,她今儿真个回娘家去了。泥鳅望着娘,想要和她一块儿睡,可想起那只讨厌的妖怪,他又不想过去了。
泥鳅叹了口气,正要回转身子,陡然间,衣橱再次开启了!
有人走出来了,那不是胖胖的爹爹,而是一个金人,他好高、好大,比爹爹高得太多了。
大金人想做什么?他为何从衣橱里走出来?他想做什么呢?泥鳅呆呆看着,耳中传来:「轰踏」!「轰踏」!「轰轰踏」!衣橱里走出好多金甲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好多好多,数都数不完,每个都穿着金盔甲、带着大银刀……
泥鳅怕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但他晓得每回只要衣橱打开,他便得急急回避,于是他拼命跑、用力跑,他逃入了古井,掩上了石板,再次低声背诵……
是故……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
下雨了,水珠再次从脸颊滑落,彷佛穹苍的泪水。黑沈夜色中,湿淋淋的泥鳅长发披面,他提起树枝,拨了拨火堆,又一次抬起脸来,凝视面前那座大衣橱。
衣橱前有一张大桌子,另有张鸳鸯卧床,圆窗外有花树、有香草、有庭院……现下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片黑烬烬。泥鳅幽幽地道:「公公,咱们家破败了,对不?」外公没有话,泥鳅也摇了摇头,他烧烤香鱼,串了真正的泥鳅,烤得脆透香,递了过去,不忘叮咛几声:「公公,别哽刺喔。」
香气四溢,外公嘴里衔着鱼竹签,像是呵呵笑了。泥鳅靠了过去,替外公补上泥面黄漆,雨势太大,不免把外公的泥脸儿融化了。
废墟烂瓦,外公躺在那片火焚地上,无言无语,大雨淅沥沥落着,泥鳅提起油布,替外公、外婆、舅舅都穿上了衣裳,忙了许久许久,他回到了火堆旁,湿淋淋地低沈了眼眸,目望火里艳光。
十五年过去了,从弱童行入弱冠,化身为今日俊美的青年,泥鳅长成了一条龙,潜伏在九幽无明下,独个人渡过春夏秋冬,烧烂的庄院成了他的家,院后镜湖是钓塘,而那座不曾开启的大衣橱,则成了心中的灵堂。因为他的家都死了。
娘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十五年前就都死了……二十四岁的泥鳅在黑暗中起身,长发披面,雨水从双颊滑落,此刻早已长大的他,俊美得如同地狱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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