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5/6页)围城

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给人引诱了。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么一回事,也没出什么乱子。她在英国过了两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上船以后,中国学生打咱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不列颠子民护照,算不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舱的广东侍者打乡谈,甚觉无聊。她看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行不通。鲍姐只轻松一句话就把方鸿渐钩住了。鸿渐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姐一个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话,鲍姐生: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一个可爱的女人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的生长,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姐行动不检,也觉兴奋,回头看见苏姐孙太太两张空椅子,侥幸方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颠簸。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方鸿渐和鲍姐不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姐顶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

    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姐,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正没好活,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

    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

    我才不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栏杆,险的带累鲍姐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姐借势脱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从那天起,方鸿渐饭也常在二等吃。苏姐对他的态度显著地冷淡,他私上问鲍姐,为什么苏姐近来爱理不理。鲍姐笑他是傻瓜,还:我猜想得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诉你,免得你骄气。方鸿渐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苏姐愈觉得局促不安。船又过了锡兰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走来第一个可夸傲的国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好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两夜。苏姐有亲戚在这儿中国领事馆做事,派汽车到码头来接她吃晚饭,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一个人先下船了,其余的学生决议上中国馆子聚餐。方鸿渐想跟鲍姐两个人另去吃饭,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随他们走。吃完饭,孙氏夫妇带孩子先回船。余人坐了一回咖啡馆,鲍姐提议上跳舞厅。方鸿渐虽在法国花钱学过两课跳舞,领并不到家,跟鲍姐跳了一次,只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十二点多钟,大家兴尽回船睡觉。到码头下车,方鸿渐和鲍姐落在后面。鲍姐道:今天苏姐不回来了。

    我同舱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铺位听又卖给一个从西贡到香港去的中国商人了。

    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鲍姐好像不经意地。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他正想话,前面走的同伴回头叫道:你们怎么话讲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两人没什么,直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姐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在装货,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姐卧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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