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6/6页)围城

,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闻到一阵鲍姐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姐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他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糖不好,天气又热,不吃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姐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去玩。方鸿渐梳洗完毕,到鲍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舱的阿刘。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拖泥带水地: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

    鲍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姐,鲍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

    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什么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姐定要吃西菜,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也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姐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姐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姐怫然道:我就那样黑么?方鸿渐固执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上点儿。

    鲍姐的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己就是扫烟囱的黑炭,不照照镜子!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姐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

    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

    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这样!鲍姐时,好像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姐又讲起驰未婚夫李医生,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姐的行为上没影响,只好借李医生来讽刺,便: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

    鲍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基督教十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

    鲍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医生是救人生命的。

    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

    鲍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

    方鸿渐慌得道歉,鲍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心,鲍姐只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鲍姐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好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姐出来,鲍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跳走。晚饭时,大家桌上没鲍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时候什么都吃不讲。我只担心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

    谁教她背了我们跟方两口儿吃饭?

    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

    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方,对不对?

    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

    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要熟肉忽想当了苏姐,这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自己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来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