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7/7页)围城

自己在家里念，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鸿渐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徉学设备，而竟抱这种信爷，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他和张姐没有多少可谈，只好问她爱看什么电影。跟着两个客人来了，都是张先生的结义弟兄。一个叫陈士屏，是欧美烟草公司的高等职员，大家唤他．B．，仿佛德文里有例为证的缩写。一个叫丁讷生，外国名字倒不是诗人Tennsn而是海军大将Nelsn，也在什么英国轮船公司做事。张太太，人数凑得起一桌麻将，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饭。方鸿渐赌术极幼稚，身边带钱又不多，不愿参加，宁可陪张姐闲谈。经不起张太太再三怂恿，只好入局。没料到四圈之后，自己独赢一百余元，心中一动，想假如这手运继续不变，那獭绒大衣偈有指望了。这时候，他忘了在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只要赢钱。八圈打毕，方鸿渐赢了近三百块钱。同局的三位，张太太、有例为证和海军大将一个子儿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来准备吃饭。鸿渐唤醒一句道：我今天运气太好了！从来没赢过这许多钱。

    张太太如梦初醒道：咱们真糊涂了！还没跟方先生清账呢。陈先生，丁先生，让我一个人来付他，咱们回头再算得了。便打开钱袋把钞票一五一十点交给鸿渐。吃的是西菜。海军大将信基督教，坐下以前，还向天花板眨白眼，感谢上帝赏饭。方鸿渐因为赢了钱，有有笑。饭后散坐抽烟喝咖啡，他瞧风沙发旁一个书架，猜来都是张姐的读物。一大堆《西风》、原文《读者文摘》之外，有原文字白文《莎士比亚集》、《新旧约书》、《家庭布置学》、翻版的《居里夫人传》、《照相自修法》、《我国与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电影十几种，里面不用有《乱世佳人》。一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tgainaHusbandandkeephi)。鸿渐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好印象。女孩子们，别忘了脸上常带光明的笑容。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渐脸上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书便见得切身阅历之谈，想着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姐注意自己，忙把书放好，收敛笑容。有例为证要张姐弹钢琴，大家同声附和。张姐弹完，鸿渐要补救这令她误解的笑容，抢先第一个称好，求她再弹一曲。他又坐一会，才告辞出门。洋车到半路，他想起那书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书当我是饭碗，我宁可他们瞧不起我，骂我饭桶。我你他姐，咱们没有举碗齐眉的缘份，希望另有好运气的人来爱上您。想到这里，鸿渐顿足大笑，把天空月当作张姐，向她挥手作别。洋车夫疑心他醉了，回头叫他别动，车不好拉。

    客人散了，张太太道：这姓方的不合式，气量太，把钱看得太重，给我一试就露出相。他那时候好像怕我们赖账不还的，可笑不可笑？

    张先生道：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国货呀。什么博士！还算在英国留过学，我的英文，他好多听不懂。欧战以后，德国落伍了。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机，哪一件不是美国花样顶新！我不爱欧洲留学生。

    张太太道：Nita，看这姓方的怎么样？

    张姐不能饶恕方鸿渐看书时的微笑，干脆：这人讨厌！你看他吃相多坏！不像在外国住过的。他喝汤的时候，把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把手拈了鸡腿起来咬！我看在眼睛里。吓！这算什么礼貌？我们学校里教社交礼节的MissPr瞧见了准会骂他猪猡相piggigg！

    当时张家这婚事一场没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时是看《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还没福气捧读《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记》这一类好书。他记得《三国演义》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