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12/20页)围城

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我的亲爱的唐姐、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里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其文富有黄国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唐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姐的信,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随身带到银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姐切切私语,有时无话可,他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透口气,伸个懒腰,a-a-a-ah!听得见我打呵欠的声音么?茶房来请午饭了,再谈。你也许在吃饭,祝你午饭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这封信要寄给你了,还想写几句话。可是你看纸上写满了,只留这一方,刚挤得进我心里那一句话,它还怕羞不敢见你的面呢。哎哟,纸——写信的时候总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竿不出来,想还不如写信。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姐跟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姐的恩威并施,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姐会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请唐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了。苏姐打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辛楣托她转邀,还叫他明天上午去谈谈。明天苏姐见了面,辛楣请他务必光临,大家叙叙,别无用意。他想辛楣怎会请到自己,这话在嘴边又缩回去了;他现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对自己的仇视,又加深苏姐的误解。他改口问有没有旁的客人。苏姐,听还有两个辛楣的朋友。鸿渐道:胖子大诗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请在里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点;看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不会有他罢。辛楣不认识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对心眼儿,见了他又要打架,我这儿可不是战场,所以我不让他们两人碰头。元朗这人顶有意思的,你是偏见,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夹肢窝里。自从那一次后,我也不让你和元朗见面,免得冲突。

    鸿渐想:其实没有关系,可是在苏姐抚爱的眼光下,这话不能出口。同时知道到苏家来朝参的又添了个曹元朗,心放了许多。苏姐忽然问道:你看赵辛楣这人怎么样?

    他领比我大,仪表也很神气,将来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个理想的——呃——人。

    假如上帝赞美魔鬼,社会主义者歌颂布尔乔亚,苏姐听了也不会这样惊奇。他准备鸿渐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为辛楣辩护。他便冷笑道:请客的饭还没到口呢,已经恭维主人了!他三天两天写信给我,信上的话我也不必,可是每封信都他失眠,看了讨厌!谁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医生!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关系,不必请教医生。

    方鸿渐笑道:《毛诗》: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写这种信,是地道中国文化的表现。

    苏姐瞪眼道:人家可怜,没有你这样运气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轻薄取笑人家,我不喜欢你这样。鸿渐,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后我真要好好的劝劝你。

    鸿渐吓得哑口无言。苏姐家里有事,跟他约晚上馆子里见面。他回到家整天闷闷不乐,觉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赶快表明态度。

    方鸿渐到馆子,那两个客人已经先在。一个躬背高额,大眼睛,仓白脸,戴夹鼻金丝眼镜,穿的西装袖口遮没手指,光光的脸,没胡子也没皱纹,而看来像个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纪的孩子。一个气概飞扬,鼻子直而高,侧望像脸上斜搁了一张梯,颈下打的领结饱满齐整得使方鸿渐绝望地企羡。辛楣了见鸿渐热烈欢迎。彼此介绍之后,鸿渐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学家褚慎明,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国公使馆军事参赞,内调回国,尚未到部,善做旧诗,是个大才子。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宝,成名以后嫌家宝这名字不合哲学家身分,据斯宾诺沙改名的先例,换成褚明,取慎思明辩的意思。他自负神童之誉,但有人他是神经病。他学,中学,大学都不肯毕业,因为他觉得没有先生配教他考他。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视得利害而从来不肯配眼镜,因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又常人性里有天性跟兽性两部分,他自己是天性。他常翻外国哲学杂志,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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