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11/20页)围城
你注意到么?一个人的声音往往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听。
唐姐,你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话,每天吵得头痛。常常最不合理的时候,像半夜清早,还有电话来,真讨厌!亏得电视没普遍利用,否则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教育愈普遍,而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点钟,唐姐要走,鸿渐不敢留她,算过账,分付跑堂打电话到汽车行放辆车来,让唐姐坐了回家。他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姐明天去望病,问她去不去。她她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姐真害病。鸿渐道:咱们的吃饭要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不,我刚才发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么地方都不去的。好,随你斟酌罢。反正你要下银行办公室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我后天想到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吗?
非常欢迎,就只舍间局促得秀,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尽管来。
鸿渐:老伯可以见见么?
唐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到老晚才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拉的朋友。
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可是唐且临了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泼醋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姐。
唐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交际明星回来了!她回房间正换衣服,女用人来苏姐来电话。唐姐下去接,到半楼梯,念头一转,不下去了,分付用人去回话道: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方鸿渐回家路上,早有了给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吃过晚饭,他起了草,同时惊骇自己撒谎的领会变得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但想到唐姐会欣赏,会了解,这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续写下去里面什么: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大知爱,或勿深责。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两行道:
此书成后,经一日始肯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又及。写了当天的日期。他看了两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苏姐读这封信,而是唐姐读它。明天到银行,交给收发处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室门口,电话铃响。顺手拿起听筒:这儿是周家,你是什么地方呀?只听见女人声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谁?鸿渐道:苏姐,对不对?
对了。清脆的笑声。
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事得着这样严重么?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么?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恺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诉你,这首诗并不是王尔恺做的。
那么,谁做的?
是我做着玩儿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则他脸上的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姐猜疑。
你这首诗有蓝也不冤枉。我在一谛尔索(Tirst)收集的法国古跳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文那首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
方鸿渐陪笑: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西来贡献。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调。
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方鸿渐满头微汗,不知道急出来的,还是刚到家里,赶路的汗没有干。
那天晚上方鸿渐就把信稿子录出来,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给唐姐。他恨不能用英文写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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