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19/20页)围城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你那天应该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么神秘?

    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告诉我。

    唐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自己引诱她、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姐聪明,这时候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嘴,唐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姐,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不出话——鲍姐走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了。并且,据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学位——

    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真——唐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姐在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姐鼻子忽然酸了。你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姐恨不能: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那么再会。她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姐见他眼睛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姐挽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他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着。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钏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她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唐姐抱歉过信表姐,气愤时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乱性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对面铃响,好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候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苏姐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麻木里苏醒过来,他正换干衣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方少爷,苏姐电话。鸿渐袜子没穿好,赤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听见不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忽然发现对方早挂断了,险的要再打电话给苏姐,逼她听完自己的臭骂。那女用人在楼梯转角听得有趣,赶到厨房里去报告。唐姐听到好不要脸,忙挂上听筒,人都发晕,好容易制住眼泪,回家。

    这一晚,方鸿渐想着白天的事,一阵阵的发烧,几乎不相信是真的,给唐姐一条条破了,觉得自己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明天,他刚起床,唐家包车夫送来一个纸包,昨天见过的,上面没写字,猜准是自己写给她的信。他明知唐姐不会,然而希她会写几句话,借决绝的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忙拆开纸包,只有自己的旧信。他垂头丧气,原纸包了唐姐的来信,交给车夫走了。唐姐收到那纸包的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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