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20页)围城

听苏姐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的,他的表情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姐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姐告诉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暂时在一家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没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姐得了!苏姐不知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鸿渐;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的,保持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苏姐自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在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姐兄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姐姊妹的时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抠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而坏。他父亲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岁时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高,牛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家。他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姐,有一年苏姐生病很危脸,他听父亲: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苏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自己要做官的。这次苏姐初到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报》,眼明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姐不是听众,赵辛楣有领使不出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压倒和吓退鸿渐。给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姐攀谈,可是唐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姐告辞,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现在快五点了,我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跑堂都认识我——唐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欢迎得很。

    苏姐还没回答,唐姐和方鸿渐都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晚饭心领。苏姐: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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