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4/20页)围城

辛楣看苏姐留住方鸿渐,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姐狡猾地笑。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最坏!方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苏姐,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来。

    唐姐没等苏姐开口,便: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戏的人,怎么好不来?

    苏姐道:晓芙!你再胡,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只敢远远的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便:我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他的骄气。

    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蠕动着他该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他不愿意,而又不容静默。看见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姐并不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电车到站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杆木上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几句。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姐手上的报应。

    明天他到苏家,唐姐已先到了。他还没坐定,赵辛楣也来了,招呼后:方先生,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方鸿渐想辛楣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的官派,一转念,忍住不,还对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会这样无的抵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惊慌。唐姐藏不了脸上的诧异。苏姐也觉得奇怪,但忽然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鸿渐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楣计较了。沈氏夫妇也来了。乘大家介绍寒喧的时候,赵辛楣拣最近苏姐沙发坐下,沈氏夫妇合坐一张长沙发,唐姐坐在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间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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