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12/19页)围城

早点地馆子里聚会。到时候，李梅亭兴冲冲来了。大家忙问事情怎样，李梅亭道：明天正午开车。大家还问长问短，李梅亭这位侯营长晚上九点钟要来看行李，有问题可以面询。这些军用货车每辆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两件，开向韶关去的，到了韶关再坐火车进湖南。一算费用比坐公共汽车贵一，可是，李梅亭，到处等汽车票，一等就是几天，这房饭钱省下来了。辛楣踌躇：好是很好，可是学校汇到吉安的钱怎么办？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个电报请高校长汇到韶关得了。鸿渐道：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是兜远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办到这样。方先生有面子，也许侯营长为你派专车直放学校。顾尔谦：李先生办事不会错。明天一早拍个电报，中午上车走它妈的，要教我在这个鬼地方等五天，头发都白了。李梅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鸿渐忍着气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也该大家出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辛楣桌下踢鸿渐一脚，嘴里胡扯一阵，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孙姐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

    回旅馆不多一会，伙计在梯子下口里含着饭嚷：侯营长来了！大家赶下来。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营长瞧见李梅亭，笑：怎么我回到王那里，你已经溜了？什么时候走的？李梅亭支吾着忙把同行三人介绍，孙姐还没下来。侯营长演道：我们这货车不能私带客人的，带客人违儿犯军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们在国立学校教书，总算也是公务机关人员，所以冒险行个方便，懂不懂？我一个钱不要你们的，你们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懂不懂？可是我手下开车的、押车的弟史要几个香烟钱，钱少了你们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钱，你们行李不多罢？里面没有上海带来的私货罢？哈哈，你们念书人有时候很贪便宜的！笑得两颊肌肉把鼻孔牵得更大了。大家同声不带私货，李梅亭指着自己的铁箱道：这是一件行李，楼上还有——侯营长的眼睛忽然变成近视，努目注视了好一会才似乎看清了，放机关枪似的：好家伙！这是谁的？里面什么东西？这不能带——忽然又近视了，睁眼望着刚下梯来的孙姐——这也是你们同走的？这——这我也不能带。方才跟你讲不到几句话，我就给人叫走了，没交代清楚，女人不带。要是女人可以带，我早带王一二一，开步走了，哈哈。孙姐气得嘤然作声，鸿渐等侯营长进了对门，向他已消灭的阔背出声骂：浑蛋！辛楣和顾先生孙姐不要介意，这种人嘴里没有好话。孙姐道：都是我一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孙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鸿渐倒没法损他了。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侥幸，还：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怕我挑眼，就帝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辛楣散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贩只淡淡声住在县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会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将来会他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式作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的汉子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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