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11/19页)围城

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这风肉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古董。咱们别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没有什么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岂有此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只反复:你们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给你们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肉——芽。方鸿渐引申:你们这店里吃的东西都会发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见大家都笑,也生气了,跟伙计用土话咕着。结果,五人出门上那家像样旅馆去吃饭。

    李梅亭的片子没有多大效力,汽车站长只有照规矩登记,按次序三天以后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饭好一笔开销,照这样耽误,怕身上的钱到不了吉安。大家没精打采地走回客栈,只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这女人尖颧削脸,不知用什么东西烫出来的一头鬈发,像中国写意画里的满树梅花,颈里一条白丝围巾,身上绿绸旗袍,光华夺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家女人衬旗袍里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鸿渐的膊子道: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鸿渐笑道:我也这样想。顾尔谦听他们背诵《论语》,不懂用意,问:什么?李梅亭聪明,:尔谦,你想这种地方怎会有那样打扮的女子——你们何以背《论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顾乐谦听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足,那女人在把孙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头的黄牙齿。顾先生倒臊得脸红,自幸没人瞧见,忙跟孙姐进店。辛楣和鸿渐一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门进来了,问有什么好东西给他看。两人懒起床,叫他自己看墙壁上的文献。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头直嚷道: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们要占据这间房,对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过去。你们起来瞧,床上是红被,桌子上有大镜子,还有香水瓶儿——唉!你们没结婚的人太不老实。这事开不得玩笑的——咦,她上来了!两人从床上伸头一瞧,果然适才倚门抽烟的女人对窗立着,慌忙缩头睡下。李先生若无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烟,黑眼镜里欣赏对面的屋顶,两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烦,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听那女人话了:你们哪块来的啥。李先生如梦初醒地一跳道:你问谁呀?我呀?我们是上海来的。这话并不可笑,而两人笑得把被蒙住头,又赶快揭开被,要听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来的,逃难来这块的——你们干什么的?李先生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过来,尊严地道:我们都是大学教授。那女人道:教书的?教书的没有钱,为什么不走私做买卖?两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里应一声。那女人道:我爹也教书的——两人笑得蒙着头叫痛——那个跟你们一起的女人是谁?她也是教书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过进学堂——她赚多少钱啥?辛楣怕这女人笑孙姐赚的钱没有她多大声咳嗽,李先生只:很多,很多——抽支烟罢?哪,接好——两人紧张得不敢吐气,李先生下面的话更使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公共汽车的票子难买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没有法想一个?我们好好的谢你。那女人讲了一大串话,又快又脆,像钢刀削萝卜片,大意是:公路车票买不到,可以搭军用运货汽车,她认识一位侯营长,一会儿来看她,到时李先生过去当面接洽。李先生千谢万谢。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赵方二人得意地把头转个圈儿,一言不发,望着他们。二人钦佩他异想他开,真有领。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着自己肩膀,: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谦虚:我知道这种女人路数多,有时用得着她们,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鸿渐睡熟了。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掸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个孔,而整个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滚水的注射冰面,醒过来只听见:哙!哙!昏头昏脑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这面叫,正要关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惊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镜的呢?侯营长来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压在褥子下的西装裤子和领带取出,早刮过脸,皮破了好几处,倒也红光满面。临走时,李梅亭妓女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要开销,这笔交际费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经赔了一支香烟。大家担保他,只要交涉顺利,不但费用公担,还有酬劳。李梅亭问他们要不要到辛楣房间里去隔窗旁听,反正没有什么秘密的事。余人无此雅兴,现在四点钟,上街溜达,六点钟在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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