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14/19页)围城

还嘴硬道:笑话!我骂我的,不干你们的事。辛楣嘴里的烟半高翘着像老式军舰上一尊炮的形势,对擦大手掌,响脆地拍一下,握着拳头道:我旁观抱不平,又怎么样?阿福眼睛里是恐惧,可是辛楣话没完,那寡妇从房里跳出道:谁敢欺负我的用人?两欺一,不要脸!枉做了男人,欺负我寡妇,没有出息!辛楣鸿渐慌忙逃走。那寡妇得意地冷笑,海骂几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训了李梅亭一顿,鸿渐背后对辛楣道:那雌老虎跳出来的时候,我们这方面该孙姐出场,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妇碰见他们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顾坟起的脸,对李梅亭挤眼撇嘴。那寡妇有事叫阿福,声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叹了半夜的气。

    旅馆又住了一天。在这一天里,孙姐碰到那寡妇还点头徽笑,假如辛楣等不在旁,也许彼此应酬几句,车票难买,旅馆里等得气闷。可是辛楣等四人就像新学会了隐身法似的,那寡妇路上到,眼睛里没有他们。明天上车,辛楣等把行李结了票,手提的东西少,挤上去都抢到坐位。寡妇带的是些不结票的行李;阿福上车的时候,正像欢迎会上跟来宾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观音菩萨分几双手来才够用。辛楣瞧他们俩没位子坐,笑:亏得昨天闹翻了,否则这时候还要让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得有意义地重,李梅亭脸红了,大家忍信笑。那寡妇远远地望着孙姐,使她想起牛或马的瞪眼向人请求,因为眼睛就是不会话的动物的舌头。孙姐心软了,低头不看,可是觉得坐着不安,直到车开,偷眼望见那寡妇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车下午到宁都。辛楣们忙着领行李,大家一点,还有丙件没运来,同声:晦气!这一等不知道又是几天。心里都担忧着钱。上车站对面的旅馆一问,只剩两间双铺房了。辛楣道:这哪里行?孙姐一个人一间房,单铺的就够了,我们四个人,要有两间房。孙姐不踌躇:我没有关系,在先生方先生房里添张竹铺得了,不省事省钱么?看了房间,搁了东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账,大家晚饭只能将就吃些东西了,正要叫伙计忽然一间房里连嚷:伙计!伙计!带咳带呛,正是那寡妇的声音,跟着大吵起来。仔细一听,那寡妇叫了旅馆里的饭,吃不到几筷菜就心,这时候才街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这粗货,没理会味道,一口气吞了两碗饭,连饭连菜吐个干净,隔夜吃的饭都吐出来了!寡妇如是,仿佛那顿在南城吃的饭该带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真是天罚他,瞧这浑蛋还要撒野不撒野。这旅馆里的饭不必请教了,他们俩已经替咱们做了试验品。五人出旅馆的时候,寡妇房门大开,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心,伙计一手拿杯开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呕吐跟打呵欠一样,有传染性的。尤其晕船的时候,看不得人家呕。孙姐弯着含笑的眼睛: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经的药,送一片给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装腔跳嚷道:孙姐,你真坏!你也来开我的玩笑。我告诉你的赵叔叔。

    晚上为谁睡竹榻的问题,辛楣等三人又谦证了一阵。孙姐给辛楣和鸿渐强逼着睡床,好像这不是女人应享的权利,而是她应尽的义务。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结果鸿渐睡了竹榻,刚夹在两床之间,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来覆去,又拘谨得动都不敢动。不多时,他听辛楣呼吸和匀,料已睡熟,想便宜了这家伙,自己倒在这两张不挂帐子的床中间,做了个屏风,替他隔离孙姐。他又嫌桌上的灯太亮,妨了好一会,熬不住了,轻轻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来灯再睡。沿床里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姐,只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润,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动,鸿渐一跳,想也许自己错,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慌忙吹来了灯,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账房的柜台上看见昨天的报,第一道消息就是长沙烧成白地,吓得声音都遗失了,一分钟后才找回来,得出话。大家焦急得没工夫觉得饿,倒省了一顿早点。鸿渐毫没主意,但仿佛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跟着人走,总有办法。李梅亭唉声叹气道:倒霉!这一次出门,真是倒足了霉!上海好几处留我的留我,请我的请我,我鬼迷昏了头,却不过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许多苦,还要半途而废,走回头路!这笔账向谁去算?辛楣道:要走回头路也没有钱。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领了学校汇款再看情形,现大不用计划得太早。大家吐口气,放了心。顾尔谦忽然明地:假如学校款子没有汇,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烦地同声他过虑,可是意识里都给他这话唤起了响应,彼此举的理由,倒不是驳斥顾尔谦,而是安慰自己。顾尔谦忙想收回那句话,仿佛给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缩进洞,道:我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我一声罢了。鸿渐道:我想这问题容易解决。我们先去一个人。吉安有钱,就打电报叫大家去;吉安没有钱,也省得五个人去扑个空,白费了许多车钱。

    辛楣道:着呀!咱们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领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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