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16/19页)围城

,辛楣问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实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一转侧身体里就有波涛汹涌的声音。鸿渐拿了些公账里的作钱,准备买带壳花生回来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许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仿佛缩在被里的人面,还没露出来,卖花生的杂货铺也关着门。鸿渐走前几步,闻到一阵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极喝水似的吸着,饥饿立刻把肠胃加紧地抽。烤山薯这东西,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鸿渐看见一个烤山薯的摊子,想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买它罢。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这个摊子的生意,衣服体态活像李梅亭;他细一瞧,不是他是谁,买了山薯脸对着墙壁在吃呢。鸿渐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弄里躲了。等他去后,鸿渐才买了些回去,进旅馆时,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伙计的势利眼里,给他们看破了寒窘,催算账,赶搬场。辛楣见是烤山薯,大赞鸿渐的采办领,鸿渐把适才的事告诉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没把钱交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偷吃,别梗死了。烤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咙,而且滚热的,真亏他!孙姐李先生顾先生来了,都:咦!怎么找到这东西?妙得很!

    顾先生跟着上教育局,添个人,声势壮些。鸿渐也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梳头剃胡子,脸像剌猥头发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近中午,孙姐道:他们还不回来,不知道有希望没有?鸿渐道:这时候不回来,我想也许事情妥了。假如干脆拒绝了,他们早会回来,教育局路又不远。辛楣到旅馆,喝了半壶水,喘口气,大骂那教育局长是糊涂鸡子儿,李顾也岂有此理。原来那局长到局很迟,好容易来了,还不就见,接见时口风比装食品的洋铁罐还紧,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怀疑他们是骗子,两个指头拈着李梅亭的片子仿佛是捡的垃圾,眼睛瞟着片子上的字:我是老上海,上海滩上什么玩意儿懂,这种新闻学校都是挂空头招牌的——诸位不要误会,我是论个大概。国立三闾大学?这名字生得很我从来没听见过。新立的?那我也该知道呀!可怜他们这天饭都不敢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于饿死了不再饿。辛楣道:这样下去,钱到手的时候,我们死了,只能买棺材下殓了。顾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们两位路看见那妇女协会没有?我看见的。我想女人心肠软,请孙姐去走一趟,也许有点门路——这当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孙姐一诺无辞道:我这时候就去。辛楣满脸不好意思,望着孙姐道:这怎么行?你父亲把你交托给我的,我事做不好,怎么拖累你?孙姐道:我一路上已经承赵先生照应——辛楣不愿意听她感谢自己,忙:好,你试一试罢,希诅你运气比我们好。孙姐到妇女协会没碰见人,明早再去。鸿渐应用心理学的知识,道:再去碰见人也没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气。叫女人去求女人,准碰钉子。辛楣因为旅馆章程是三天一清账,发悉明天付不出钱,李先生豪爽地:假使明天还没有办法,而旅馆逼钱,我卖掉药得了。明天孙姐去了不到一个钟点,就带一个灰布装的女同志回来。在她房里叽叽咕咕了一会儿,孙姐出来请辛楣等进去。那女同志正细看孙姐的毕业文——上面有孙姐戴方帽子的漂亮照相。孙姐一一介绍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肃然起敬,她有个朋友在公路局做事,可能帮些忙,她下半天来给回音。大家千恩万谢,又不敢留她吃饭,恭送出门时,孙姐跟她手勾手,尤其亲热。吃那顿中饭的时候,孙姐给她的旅伴们恭维得脸像东方初出的太阳。

    直到下行五点钟,那女同志影踪无,大家又饿又急,问了孙姐好几次,也问不出个道理。鸿渐觉得冥冥中有个预兆,这钱是拿不到的了,不干不脆地拖下去,有劲使不出来,仿佛要反转动弹簧门碰上似的无处用力。晚上八点钟,大家等得心都发霉,安定地绝望,索性不再悉了,准备睡觉。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诗人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的妙句,忽然光顾,五个人欢喜得像遇见久别的情人,亲热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第问句话,大家殷勤抢答,引得他把手一拦道:一个人讲话够了。他向孙姐要了文凭,细细把照相跟孙姐人认着,孙姐徽徽疑心他不是对照相,是在鉴赏自己,倒难为情起来。他又盘问赵辛楣一下,怪他们不带随身证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了些好话,他才态度和缓,他并非猜疑很愿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义铺保,是否有效,教他们先向银行问明白了,通知他再盖章。所以他们又多住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银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还觉得饿,仿佛饿宣告独立,具体化了,跟身子分开似的。

    两天后,他们到钱;旅馆与银行间这条路径,他们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脚而能自身来回了。银行里还交给他们一个高松年新拍来的电报,请他们放心到学校,长沙战事并无影响。汝天晚上,他们借酬谢和庆祝为名,请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馆子放量大吃一顿。顾先生三杯酒下肚,嘻开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灿烂,酒烘得发亮的脸探海灯似的向桌照一周,道:我们这位李先生离开上海的时候,曾经算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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