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9/19页)围城

了,只好罢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痛痒,睡一晚再。鸿渐上床,好一会没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n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世界蚤虱大会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没捉到那咬人的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粒皮肤悄。好容易捺死一臭虫,宛如报了分那样的舒畅,心安虑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周身还是痒。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国人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只听辛楣在闲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鸿渐道:你在跟跳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死了,一点一点红,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胖。鸿渐道:也许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么得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两人起床,把内衣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缝掏着捺着,把衣服拌了又拌然后穿上。出房碰见孙姐,脸上有些红点,扑鼻的花露水香味,也痒了一夜。三人到汽车站留言板上看见李顾留的纸条,住在火车站旁一家旅馆内,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账的时候,鸿渐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大不答应,她店里的床铺最干净,这臭虫跳蚤准是鸿渐们随身带来的。

    行李陆续运来,今天来个箱子,明天来个铺盖,他们每天下午,得上汽车站去领。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铁箱还没影踪,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两次长途电话,总算来了。李梅亭忙打开看里面东西有没有损失,大家替他高兴,也凑着看。箱子内部像口橱,一只只都是抽屉,拉开抽屉,里面是排得整齐的白卡片,像图书馆的目录。他们失声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这是我的随身法宝。只要有它,中国书烧完了,我还能照样在中国文学系开课程。这些卡片照四角号码排列,分姓名题目两种。鸿渐好奇,拉开一只抽屉,把卡片一拨,只见那张片子天头上红墨水横写着杜甫两字,下面紫墨水写的标题,标题以后,蓝墨水细字的正文。鸿渐觉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镜里注视着自己的表情,便:精细了!了不得——自知语气欠强,哄不过李梅亭,忙加一句:顾先生,辛楣,你们要不要来瞧瞧?真正是科学方法!顾尔谦:我是要广广眼界,学是学不来的了!不怕嘴酸舌干地连声赞叹:李先生,你的钢笔书法也雄健得很并且一手能写好几休字,变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写得很糟,这些片子都是我指导的学生写的,有十几个人的手笔在里面。顾先生摇头道:唉!名师必出高徒!名师必出高徒!这样上下左右打开了几只抽屉,李梅亭道:下面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可看了。顾尔谦道:包罗万象!我真恨不能偷了去——李梅亭来不及阻止,他早拉开近箱底两只抽屉——咦!这不是卡片——孙姐凑上去瞧,不肯定地:这像是西药。李梅亭冰冷地:这是西药,我备着路上用的。顾尔谦这时候给好奇心支使得没注意主人表情,又打开两只抽屉,一瓶瓶紧暖稳密地躺在棉花里,露出软木塞的,可不是西药?李梅亭忍不住挤开顾尔谦道:东西没有损失,让我合上箱子罢。鸿渐恶意道:东西是不会有人偷的,只怕脚夫手脚粗,扔箱子的时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应该仔细检点一下。李梅亭嘴里:我想不会,我棉花塞得好好的,手能地拉抽屉了。这箱里一半是西药,原瓶封口的消治龙、药特灵、金鸡纳霜、福美明达片,应有尽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个人用不了这许多呀!是不是高松年托你替学校带的?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松道:对了!对了!内地买不到西药,各位万一生起病来,那时候才知道我李梅亭的功劳呢!辛楣笑道:预谢,预谢!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国书烧完了,李先生一个人可以教中国文学;有了下半箱的药,中国人病死了,李先生还可以活着。顾尔谦道:哪里的话!李先生不但是学校的功臣,并且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亚当和夏娃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顾尔廉也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维都挽回不来了,跟着的几句话险的使他进地狱——我这两天冷热不调,嗓子有点儿痛——可是没有关系,到利害的时候,我问你要片福美明达来含。

    辛楣在金华耽误这好几天,钱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钱摊出来,看共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顾都没有把学校给的旅费数带上。这时候两人也许又留下几元镇守口袋的钱,作香烟费,只合交出来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馆账还没有付,无论如何,到不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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