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10/19页)围城

大家议决拍电报给高松年,请他汇笔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银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钱在到吉安以前,部充作公用,一个子儿不得浪费。李先生问,香烟如何。辛楣道,以后香烟也不许买,大家得戒烟。鸿渐道:我早戒了,孙姐根不抽烟。辛楣道:我抽烟斗,带着烟草,路上不用买,可是我以后也不抽,免得你们瞧着眼红。李先生不响,忽然:我昨天刚买了两罐烟,路上当然可以抽,只要不再买就是了。当天晚上,一行五人买了三等卧车票在金华上火车,明天一早可到鹰潭,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

    火车一清早到鹰潭,等行李领出,公路汽车早开走了。这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挂牌客满,只好住在一家店里。这店楼上住人,楼下卖茶带饭。窄街两面是房屋,太阳轻易不会照进楼下的茶座。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饭店里的岁寒三友,现在刚是深秋天气,还显不出它们的后凋劲节。楼只搁着一张竹梯子,李先生的铁箱无论如何运不上去,店主拍胸担保放在楼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这箱子给火车耽误了没运到,还不是一样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东西不会走漏的。在金华不是过了好几天才到么?大家赞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计陪着先上楼去看卧室,楼板给他们践踏得作不平之鸣,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顾先生笑道:赵先生的身体真重!店主瞧孙姐掏手帕出来拂灰,就:放心,这楼板牢得很。楼板要响的好,晚上贼来,客人会惊醒。我们这店里贼从没来过,他不敢来,就因为我们这楼板会响。吓!耗子走动,我棕楼板也报信的。伙计下梯来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舍地把铁箱托付给店主。楼上只有三间房还空着,都是单铺,伙计在赵方两人的房间里添张竹榻,要算双铺的价钱。辛楣道:咱们这间房最好,沿街,光线最足,床上还有帐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头得另想办法。鸿渐道:好房间为什么不让给孙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罢。只见剥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淡墨字:路过鹰潭与王美玉女士恩爱双双题此永久纪念济南许大隆题。记着中华民国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写的。后面也像许大隆的墨迹,是首诗: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铅笔字,都是讲王美玉的,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笔,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酒醉鹰潭宫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又有新式标点的铅笔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战时期,凡我同胞,均须卫生为健国之,万万不可传染!而且她只认洋钱没有情!过来人题!旁边许大隆的淡墨批语道:毁坏名誉该当何罪?鸿渐笑道:这位姓许的倒有情有义得很!辛楣也笑道:孙姐这房间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着,听得李顾那面嚷起来,顾先生在和伙计吵,两人跑去瞧。那伙计因为店里的竹榻为添铺用完了,替顾先生把一扇板门搁在两张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顾尔谦看见辛楣和鸿渐,声势大振,张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恶不可恶?这是搁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负我么?伙计道:店里只有这块板了,你们穿西装的文明人,要讲理。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市,你这家伙不懂规矩。李梅亭自从昨天西药发现以后,对顾尔谦不甚庇护,冷眼瞧他们吵架,这时候插嘴道:你把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么!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来,那箱子可以当床,我请你抽支香烟,伸出左手的食指摇动着仿佛是香烟的样品。伙计看只是给烟熏黄的指头,并非香烟,光着眼道:香烟在哪里?李梅亭摇头道:哼,你这人笨死了!香烟我自然有,我还会骗你?你把我这铁箱搬上来,我请你抽。伙计道:你有香烟就给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气得只好笑,顾先生胜利地教大家注意这伙计蛮不讲理。结果鸿渐睡的竹榻跟这扇门对换了。

    孙姐来了,辛楣问到何处吃早点。李梅亭道:就在店罢。省得上街去找,也许价钱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计恰上来沏茶,便问他店里有什么东西吃。伙计有大白馒头、四喜肉、鸡蛋、风肉。鸿渐主张切一碟风肉夹了馒头吃,李顾赵三人赞成,是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伙计下去准备。孙姐: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店里都是苍蝇,馒头和肉尽苍蝇呆着,恐怕不大卫生。李梅亭笑道:孙姐毕竟是深闺娇养的,不知道行路艰难,你要找一家没有苍蝇的旅馆,只能到外国去了!我担保你吃了不会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里有的是药,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来的脸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是烟火气,可以代替火油点灯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