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12页)围城

文学系同学今晚七时半在联谊室举行茶会,欢迎李梅亭先生。梅亭欢喜得直:讨厌,讨厌!我累得很,今天还想早点睡呢!这些孩子热心得不懂道理,赵先生,他们消息真灵呀!

    辛楣道:岂有此理!政治系学生为什么不开会欢迎我呀?

    梅亭道:忙什么?今天的欢迎会,你代我去,好不好?我宁可睡觉的。

    顾尔谦点头叹道:念中国书的人,毕竟知体,我想旁系的学生决不会这样尊师重道的。完笑迷迷地望着李梅亭,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鸿渐道:你们都什么系,什么系,我还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高校长给我的电报没明白。

    辛楣忙:那没有关系。你可以教哲学,教国文——

    梅亭狞笑道:教国文是要得我许可的,方先生;你好好的巴结我一下,什么都可以商量。

    着,孙姐来了,住在女生宿舍里,跟女生指导范姐同室,也把欢迎会这事来恭维李梅亭,梅亭轻佻笑道:孙姐,你改了行罢。不要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了,当我的助教,今天晚上,咱们俩同去开会。五人同在校门口馆子吃晚饭的时候,李梅亭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大家笑他准备欢迎会上演讲稿,梅亭极口分辨道:胡!这要什么准备!

    晚上近九点钟,方鸿渐在赵辛楣房里讲话,连打呵欠,正要回房里去睡,李梅亭打门进来了。两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脸色不正,便问:怎么欢迎会完得这样早?梅亭一言不发,向椅子里坐下鼻子里出气像待开发的火车头。两人忙问他怎么来了。他拍桌大骂高松年混账,官司打到教育部去,自己也不会输的,做了校长跟人吃晚饭这时候还不回来,影子也找不见,这种玩忽职守,就该死。今天欢迎会原是汪处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敌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头痛击。先来校的四个中国文学系的讲师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学生也唯命是听。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约在先,自己迹近乘虚篡窃,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这开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见礼。李梅亭跟了学生代表一进会场,便觉空气两样,听得同事和学生一两声叫汪主任,己经又疑又慌。汪处厚见了他,热情地双手握着他的手,好半天搓摩不放,仿佛捉搦了情妇的手,一壁似怨似慕的:李先生,你真害我们等死了,我们天天在望你——张先生,薜先生,咱们不是今天早晨还讲起他的——咱们今天早晨还讲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课,不忙。我把你的功课排好了。李先生,咱们俩真是神交久矣。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学系,我想年纪老了,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高校长,他可真会咕哪!他请舍侄——张先生,薜先生,黄先生同声:汪先生就是汪次长的令伯——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到这儿来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兴,我想这系办得好了——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气的训话闷在心里讲不出口,忍住气,搭讪了几句,喝了杯茶,只推头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梅亭临走:我跟老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把戏。瞧着罢,咱们取一致行动,怕他什么!梅亭去后,鸿渐望着辛楣道:这不成话!辛楣皱眉道:我想这里面有误会,这事的内幕我不知道。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像话了!不过,像李梅亭那种人,真要当主任,也是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名片,现在可糟了,哈哈。鸿渐道: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准备到处碰钉子的。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个蹩脚教授。辛楣不耐烦道:又来了!你好像存着心非倒霉不痛快似的。我告诉你,李梅亭的话未可信——而且,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鸿渐虽然抱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的首领好意思话不作准么?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干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碰见赵先生没有?

    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方鸿渐自信话得体。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先生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撮而去之——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纠纠地胡,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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