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12页)围城

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脱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没有呀!我真没有收到呀!重要不重要?高先生什么时候发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

    咦!怎么没收到?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

    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跟上海的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我的信若是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弘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不提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么一回事,你听我,我跟你先生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来帮忙,电报上——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时候替他他自己许下的条件的。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口接: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明白什么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

    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二度寒热的病人——并且不是学政治的,辛楣搅错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高了华氏表上一度,不知怎么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我想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解释这一回事。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书,我方才已经托辛楣带去了。先生教授什么课程,现在很成问题。我们暂时还没有哲学系,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只有一班文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共修的论理学,三个钟点,似乎太少一点,将来我再想办法罢。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给蒸气碌碡(Stea-rller)滚过,一些气概也无。只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象。回到房里,辛楣赶来,李梅亭的事终算帮高松年解决了,要谈鸿渐的事,知道鸿渐已经跟高松年谈过话,忙道:你没有跟他翻脸罢?这都是我不好。我有个印象以为你是博士,当初介绍你到这来,只希望这事快成功——好让你专有苏姐——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辛楣打拱赔笑地道歉,还称赞鸿渐有涵养,自己在校长室讲话,李梅亭直闯进来,咆哮得不成提统。鸿渐问梅亭的事怎样了的。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请我劝他,磨咕了半天,他除非学校照他开的价钱买他带来的西药——唉,我还要给高松年回音呢。我心上要牵挂着你的事,所以先赶回来看你。鸿渐来气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的价钱替学校买他带来的私货,又气闷起来,想到李梅亭就有补偿,只自己一个人吃亏。高松年下贴子当晚上替新来的教授接风,鸿渐闹别扭要辞,经不起辛楣苦劝,并且傍晚高松年亲来回拜,终于算有了面子,还是去了。

    辛楣虽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炼成丹,旅行便携的中国文学精华片,也随身带着十几参考书。方鸿渐不知道自己会来教论理学的,携带的西洋社会史,原始文化,史学丛书等等一也用不着。他仔细一想,慌张得没有工夫生气了,希望高松年允许自己改教比较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可是前一门功课现在不需要,后一门功课有人担任。叫化子只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不着的。辛楣安慰他:现在的学生程度不比从前——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进步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东西——你不要慌,无论如何对付得过。鸿渐上图书馆找书,馆里通共不上一千书,老的,糟的,破旧的中文教科书居其中大半,都是因战事而停办的学校的遗产。一千年后,这些书准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样名贵,现在呢,它们古而不稀,短见浅识的藏书家还不知道收买。一切图书馆来像死用功的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若是天道有知,办事人今世决不遭雷击,来生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鸿渐翻找半天,居然发现一中国人译的论理学纲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他看了几页论理学纲要,想学生在这地方是买不到教科书的,要不要把这书公开或印了发给大家。一转念,这事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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