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6/12页)围城

学讲——讲不来外国话借此学学。可是在外国大刊物上发表作品,这非有真才实学不可。便问韩学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来看看么?韩学愈坦然,杂志搁在沦陷区老家里,不过这两种刊物中国各大学该定阅的,就近应当一找就到,除非经过这番逃难,图书馆的旧杂志损失不了。高松年想不到一个谎者会这样泰然无事;各大学的书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着那期杂志,不过里面有韩学愈的文章看来是无可疑问的。韩学愈也确向这些刊物投过稿,但高松年没知道他的作品发表在星期六文学评论的人事广告栏(Persnals)(中国少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帮助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取费低廉)和史学杂志的通信栏(韩学愈君徵求二十年前刊,愿出让者请某处接洽)。最后他听韩太太是美国人,他简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国老婆的非精通西学不可,自己年轻时不是想娶个比国女人没有成功么?这人做得系主任。他当时也没想到这外国老婆是在中国娶的白俄。

    跟韩学愈谈话访佛看慢动电影(Sl-tinpiture),你想不到简捷的一句话需要那么多的筹备,动员那么复杂的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韩学愈容颜灰暗,在阴天可以与周围的天色和融无间,隐身不见,是头等保护色。他有一样显著的东西,喉咙里有一个大核。他讲话时,这喉核忽升忽降,鸿渐看得自己的喉咙都发痒。他不话咽唾沫时,这核稍隐复现,令鸿渐联想起青蛙吞苍蝇的景象。鸿渐看他话少而费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结瓶塞头似的拔出来,好让下面的话松动。韩学愈约鸿渐上他家去吃晚饭,鸿渐谢过他,韩学愈又危坐不话了,鸿渐只好找话敷衍,便问:听嫂夫人是在美国娶的?

    韩学愈点头,伸颈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话从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过美国没有?

    没有去过——索性试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经跟一个Dr.Mahne通信。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呢?韩学愈似乎脸色微红,像阴天忽透太阳。

    这个人是个骗子。韩学愈的声调并不激动,话也不增多。

    我知道。什么克莱登大学!我险的上了他的当。鸿渐一面想,这人肯那爱尔兰人是骗子,一定知道瞒不了自己了。

    你没有上他的当罢!克莱登是好学校,他是这学校里开除的职员,借着幌子向外国不知道的人骗钱,你真没有上当?唔,那最好。

    真有克莱登这学校么?我以为是那爱尔兰人捣的鬼。鸿渐诧异得站起来。

    很认真严格的学校,虽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学生不容易进。

    我听陆先生,你就是这学校毕业的。

    是的。

    鸿渐满腹疑团,真想问个详细。可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追究,倒像自己不相信他,并且这人话经济,问不出什么来。最好有机会看看他的文凭,就知道他的克莱登是一是二了。韩学愈回家路上,腿有点软,想陆子潇的报告准得很,这姓方的跟爱尔兰人有过交涉,幸亏他没去过美国,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没买文凭,也许他在撒谎。

    方鸿渐吃韩家的晚饭,甚为满意。韩学愈虽然不话,款客的动作极周到;韩太太虽然相貌丑,红头发,满脸雀斑,像面饼上苍蝇下的粪,而举止活泼得通了电似的。鸿渐然发现西洋人丑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韩太太口口声声爱中国,可是又在中国起居服食,没有在纽约方便。鸿渐终觉得她口音不够地道,自己没到过美国,要赵辛楣在此就听得出了,也许是移民到纽约去的。他到学校以后,从没有人对他这样殷勤过,几天来的气闷渐渐消散。他想韩学愈的文凭假不假,管它干么,反正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可是,有一件事,韩太太讲纽约的时候,韩学愈对她做个眼色,这眼色没有逃过自己的眼,当时就有一个印象,仿佛偷听到人家背后讲自己的话。这也许是自己多心,别去想它。鸿渐兴高采烈,没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赵,我回来了。今天对不住你,让你一个人吃饭。

    辛楣因为韩学愈没请自己,独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饭,这吃到的饭在胃里作酸,这没吃到的饭在心里作酸,:国际贵宾回来了!饭吃得好呀?是中国菜还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他家里老妈子做的中菜。韩太太真丑!这样的老婆在中国也娶的到,何必去外国去觅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没有在——

    哼,谢谢——今天还有谁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韩学愈上自校长,下到同事谁都不理,就敷衍你一个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么亲戚?辛楣欣赏自己的幽默,笑个不了。

    鸿渐给辛楣那么一,心里得意,假装不服气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们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结交?辛楣,讲正经话,今天有你,韩太太的国籍问题可以解决了。你是老美国,听她话盘问她几句,就水落石出。

    辛楣虽然觉得这句话中听,这不愿意立刻放弃他的不快:你这人真没良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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