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5/12页)围城

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妆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的神情道:啊哟!怎么陆先生要高就了!校长肯放你走么?

    子潇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高校长待人也厚道,好几个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规道,我好意思拆他台么?

    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校长对你先生,当然另眼相看了。像我们这种——

    子潇话低得有气无声,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了话不作准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机密得好像四壁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到没有什么,不过高先生——我总算学个教训。

    那里的话!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么?副教授里还分等么?鸿渐大有英国约翰生博士不屑分别臭虫和跳虱的等级的意思。

    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级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

    因为他是博士,Ph.D.。我没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很有名。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么大学?

    克来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

    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漏泄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筍,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唐姐把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远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迹灭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是一种创造,好比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Pseudluege)。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领跟现实开顽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谎话都讲不好的。

    这一天,韩学愈特来拜访。通名之后,方鸿渐倒窘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韩学愈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陆子潇也许记错,孙姐准是过信流言。木讷朴实是韩学愈的看家领——不,养家钱,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话的人开口准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三个手势了事。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著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部人格作担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见到他,觉得这人诚恳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再一看他开的学历,除掉博士学位以外,还有一条:著作散见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好几个拿了介绍信来见的人,履历上写在外国讲学多次。高松年自己在欧洲一个国里过读书,知道往往自以为讲学,听众以为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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