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10/10页)围城

夜,两人在甲板上乘凉。鸿渐道:去年咱们第一次同船到内地去,想不到今年同船回来,已经是夫妇了。柔嘉拉他手代替回答。鸿渐道: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讲的话,你听了多少?老实话。柔嘉撒手道:谁有心思来听你们的话!你们男人在一起讲的话不中听的。后来忽然听见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走——鸿渐笑道:你为什么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当然有权利听下去。鸿渐道:我们那天没讲你的坏话罢?柔嘉瞥他一眼道:所以我上了你的当。我以为你是好人,谁知道你是最坏的坏人。鸿渐拉她手代替回答。柔嘉问今天是八月几号,鸿渐二号。柔嘉叹息道:再过五天,就是一周年了!鸿渐问什么一周年,柔嘉失望道:你怎么忘了!咱们不是去年八月七号的早晨赵辛楣请客认识的么?鸿渐惭愧得比忘了国庆日和国耻日都利害,忙:我记得。你那天穿的什么衣服我都记得。柔嘉心慰道:我那天穿一件蓝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记得你那天是什么样子,没有留下印象,不过那个日子当然记得的。这是不是所谓缘分,两个陌生人偶然见面,慢慢地要好?鸿渐发议论道:譬如咱们这次同船的许多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为什么不先不后也乘这条船,以为这次和他们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假使咱们熟悉了他们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们乘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们一样有非乘不可的理由。这好像开无线电。你把针在面上转一圈,听见东一个电台半句京戏,西一个电台半句报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国歌啦,半句昆曲啦,鸡零狗碎,凑在一起,莫名其妙。可是每一个破碎的片段,在它电台广播的节目里,有上文下文并非胡闹。你只要认定一个电台听下去,就了解它的意义。我们彼此往来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柔嘉打个面积一寸见方的大呵欠。像一切人,鸿渐恨旁人听自己话的时候打呵欠,一年来在课堂上变相催眠的经验更增加了他的恨,他立刻闭嘴。柔嘉道歉道:我累了,你讲下去呢。鸿渐道:累了快去睡,我不讲了。柔嘉怨道:好好的讲咱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扯到船的人,整个人类?鸿渐恨恨道:跟你们女人讲话只有讲你们自己,此外什么都不懂!你先去睡罢,我还要坐一会呢。柔嘉佯佯不睬地走了。鸿渐抽了一支烟,气平下来,开始自觉可笑。那一段议论真像在台上的演讲;教书不到一年,这习惯倒养成了,以后要留心矫正自己,怪不得陆子潇做了许多年的教授,求婚也像考试学生了。不过,柔嘉也太任性。她常怪自己对别人有讲有,回来对她倒没有话讲,今天跟她长篇大章的谈论,她又打呵欠,自己家信里还赞美她如何柔顺呢!

    鸿渐这两天近乡情怯,心事重重。他觉得回家并不像理想那样的简单。远别虽非等于暂死,至少变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东西回锅,要煮一会才会熟。这次带了柔嘉回去,更要费好多时候来和家里适应。他想得心烦,怕去睡觉——睡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见。与其热枕头上翻来覆去,还是甲板上坐坐罢。柔嘉等丈夫来讲和,等好半天他不来,也收拾起怨气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