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14/16页)围城



    回家路上,鸿渐再三代母亲道歉。柔嘉只简单地:你当时尽她,没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学了一个乖。一到家,她胃痛,叫李妈冲热水袋来暧胃。李妈忙问:姐怎么吃坏了?她,吃没有吃坏,气倒气坏了。在平时,鸿渐准要怪他为什么把主人的事告诉用人,今天他敢。当夜柔嘉没再理他。明早夫妇间还是鸦雀无声。吃早点时,李妈问鸿渐今天中饭要吃什么。鸿渐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许不回来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妈,以后你可以省事了。姑爷从此不在家吃饭,他们老太太你做的菜里放毒药的。

    鸿渐皱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讲——

    柔嘉重顿着右脚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讲。李妈在这儿做见证,我要讲讲明白。从此以后你打死我,杀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们诗礼人家做羹饭祭我,我的鬼也不来的——到此处眼泪夺眶而出,鸿渐心痛,站起来抚慰,她推开他——还有,咱们从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来。我们要做汉奸,只有你方家养的狗都深明大义的。完,回身就走,下楼时一路哼着英文歌调,表示她满不在乎。

    鸿渐郁闷不乐,老家也懒去。遯翁打电话来催。他去听了遯翁半天议论,并没有实际的指示和帮助。他对家里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来了,到那家转运公司去找它的经理,想问问旅费,没碰见他,约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个空。这时候电车里是办公室下班的人,他挤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样消释柔嘉的怨气。在街口瞧见一部汽车,认识是陆家的,心里就鲠一鲠。开后门经过跟房东合用的厨房,李妈不在,火炉上炖的罐头喋喋自语个不了。他走到半楼,客室门罅开,有陆太太高声话。他冲心的怒,不愿进去,脚仿佛钉住。只听她正:鸿渐这个人,领没有,脾气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妈讲。柔嘉,男人像孩子一样,不能spil的,你太依顺他——他血升上脸,恨不能大喝一声,直扑进去,忽听李妈脚步声,向楼下来,怕给她看见,不好意思,悄悄又溜出门。火冒得忘了寒风砭肌,不知道这讨厌的女人什么时候滚蛋,索性不回去吃晚饭了,反正失业准备讨饭,这几个钱不用省它。走了几条马路,气愤稍平。经过一家外国面包店,厨窗里电灯雪亮,照耀各式糕点。窗外站一个短衣褴褛的老头子,目不转睛地看窗里的的东西,臂上挽个篮,盛着粗拙的泥娃娃,和蜡纸粘的风转。鸿渐想现在都市里的孩子不要这种笨朴的玩具了,讲究的洋货有的是,可怜的老头子,不会有生意。忽然联想到自己正像他篮里的玩具,这个年头没人过问,所以找职业这样困难。他叹口气,掏出柔喜送的钱袋来,给老头子两张钞票。面包店门口候客人出来讨钱的两个乞丐,就赶上来要钱,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饿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国馆子,正要进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钱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风里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气。今天真是晦气日子!只好回家,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一股怨毒结在柔嘉身上。假如陆太太不来,自己决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就不会丢钱袋,而陆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请上门的——柔嘉没请也要冤枉她。并且自己的钱一向前后左右口袋里零碎搁着,扒手至多摸空一个口袋,有了钱袋一股脑儿放进去,倒给扒手便利,这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李妈在厨房洗碗,见他进来,:姑爷,你吃过晚饭了?他只作没听见。李妈从没有见过他这样板着脸回家,担心地目送他出厨房,柔嘉见是他,搁下手里的报纸,站起来:你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在什么地方吃的晚饭?我们等等你不回来,就吃了。

    鸿渐准备赶回家吃饭的,知道饭吃过了,失望中生出一种满意,仿佛这事为自己的怒气筑了牢固的基础,今天的吵架吵得响,沉着脸:我又没有亲戚家可以去吃饭,当然没有吃饭。

    柔嘉惊异道:那么,快叫李妈去买东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叫我们好等!姑妈特来看你的。等等你不来,我就留她吃晚饭了!

    鸿渐像落水的人,捉到绳子的一头,力挂住,道:哦!原来她来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饭吃掉了,我自己倒没得吃。承她情来看我,我没有请她来呀!我不上她的门,她为什么上我的门?姑母要留住吃饭,丈夫是应该挨饿的。好,称了你的心罢,我就饿一天,不要李妈去买东西。

    柔嘉坐下去,拿起报纸,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这不识抬举的家伙。你愿意挨饿,活该,跟我不相干。报馆又不去了,深明大义的大老爷在外面忙些什么国家大事呀?到这时候才回来!家里的开销,我负担一半的,我有权利请客,你管不着。并且,李妈做的菜有毒,你还是少吃为妙。

    鸿渐饿上加气,胃里刺痛,身边零用一个子儿没有了,要明天上银行去付,这时候又不肯向柔嘉要,:反正我饿死了你快乐,你的好姑母会替你找好丈夫。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疯了。饿不死的,饿了可以头脑清楚点。

    鸿渐的愤怒像第二阵潮水冒上来,: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传受你的密诀?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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