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13/16页)围城

不好么?假使他是个女人,他会理你,他会跟你往来?你真在做梦!只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骂,今天还要讨你好。

    报馆为了言论激烈,收到恐吓信和租界当局的警告。办公室里有了传,什么出面做发行人的美国律师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给报馆了,什么总编辑王先生和股东闹翻了,什么沈太太替敌伪牵线来收买了。鸿渐跟王先生还相处得来,听见这许多风声,便去问他,顺便给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为然,但劝鸿渐暂时别辞职,他自己正为了编辑方针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争,不久必有分晓。鸿渐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强你。不过,辛楣把你重托给我的,我有什么举动,一定告诉你,决不瞒你什么。鸿渐回去对柔嘉一字不提。他觉得半年以来,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这次偏偏自己单独下个决心,大有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坏事的快乐。柔嘉知道他没回辛楣的信,自以为感化劝服了他。

    旧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刚要出门。鸿渐道:别忘了,今天咱们要到老家里吃冬至晚饭。昨天老太爷亲自打电话来叮嘱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梁皱一皱,做个厌恶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妇见公婆!真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圣诞夜姑母家里宴会,你没有陪我去,我今天可以不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否则,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认为应该的呢。我回家等你回来了同去,叫我一个去,我不肯的。鸿渐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门,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柔嘉没回答就出门了。她出门不久,王先生来电话,请他立刻去。你猜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见了他,苦笑道:董事会昨天晚上批准我辞职,随我什么时候离馆,他们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办交代,先通知你一声。鸿渐道:那么我今天向你辞职——我是你委任的——要不要书面辞职?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鸿渐道:这是我私人的事。王先生是个正人,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喜欢走得热闹点,减少去职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的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会饿,椅子立着不会酸的。不过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鸿渐虽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凑个数目。所以他跟着国内新闻,国外新闻,经济新闻以及两种副刊的编辑同时提出辞职。报馆管理方面早准备到这一着,夹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这次辞职有政治性,希望他们快走,免得另生节枝,反正这月的薪水早发了。除掉经济新闻的编者要挽留以外,其余王先生送阅的辞职信都一一照准。资料室最不重要,随时可以换人;所以鸿渐失业最早,第一个准辞。当天下午,他丈人听到消息,忙来问他,这事得柔嘉同意没有,他随口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鸿渐想明天不再来了,许多事要结束,打电话给柔嘉,他今天没工夫回家同去,请她也直接去罢,不必等。电话听里得出她很不高兴,鸿渐因为丈人忽然又走来,不便解释。

    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不肯单独来。大家见了他,问怎么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你这位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仿佛笑痛了脸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当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们忙多了。二奶奶: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外面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不出工夫来看我们了。鸿渐因为她们话象参禅似的,都藏着机锋,听着徒乱人意,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话,柔嘉也来了,问了遯翁好,寒喧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为什么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到这儿来请教爹爹。遯翁没听儿子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正要告诉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么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不好么?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遯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既然如此,你辞了很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难民,不肯回乡,也不过为了这一点点气节。你当初进报馆,我就不赞成,觉得比教书更不如了。明天你来,咱们爷儿俩讨论讨论,我替你找条出路。柔嘉不再话,脸长得像个美丽的驴子。吃饭时,方老太太苦劝鸿渐吃菜,:你近来瘦了,脸上一点不滋润。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柔嘉做事忙,没工夫当心你,你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吃饭?从就吃我亲手做的菜,也没有把你毒死。柔嘉低头,尽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饭,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妇的脸不像好对付的,不敢再撩拨,只安慰自己总算媳妇没有敢回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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