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1/2页)围城

    当夜刮大风,明天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到唐家,姐居然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姐,便知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他勇气漏泄了,:“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先生听礼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姐,”——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你那天应该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么神秘?”

    “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告诉我。”

    唐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自己引诱她、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姐聪明,这时候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嘴,唐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姐,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不出话——“鲍姐走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了。并且,据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学位——”

    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真——”唐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姐在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姐鼻子忽然酸了。“你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姐恨不能:“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那么再会。”她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姐见他眼睛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姐挽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他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着。”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钏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她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唐姐抱歉过信表姐,气愤时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乱性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对面铃响,好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候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苏姐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麻木里苏醒过来,他正换干衣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方少爷,苏姐电话。”鸿渐袜子没穿好,赤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听见不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干吗?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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