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第2/2页)围城

汪太太问辛楣家里的情形,为什么不结婚,有过情人没有--“一定有的,瞒不过我。”辛楣把他和苏文纨的事略讲一下,但经不起汪太太的鼓动和刺探,愈讲愈详细。两人谈得高兴,又走到汪家门口。汪太太笑道:“我听话听糊涂了,怎么又走回来了!我也累了,王家不去了。赵先生谢谢你陪我散步,尤其谢谢你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辛楣这时候有点不好意思,懊悔自己太无含蓄,和盘托出,便:“你听得厌倦了。这种恋爱故事,人讲得津津有味,旁人只觉得平常可笑。我有过经验的。”汪太太道:“我倒听得津津有味,不过,赵先生,我想劝告你一句话。”辛楣催她,她不肯,要打门进去,辛楣手拦住她,求她。她踢开脚边的石子,:“你记着,切忌对一个女人另外一个女人好--”辛楣头脑像被打一下的发晕,只出一声“啊”!--“尤其当了我这样一个脾气坏、嘴快的人,称赞你那位姐如何温柔,如何文静--”辛楣嚷:“汪太太,你别多心!我没有这个意思。老实告诉你罢,我觉得你有地方跟她很像--”汪太太半推开他拦着的手道:“胡!胡!谁都不会像我--”忽然人声已近,两人忙分开。

    汪处厚比不上高松年年轻腿快,赶得气喘,两人都一言不发。将到汪家,高松年眼睛好,在半透明的夜色里瞧见两个人扭作一团,直奔上去。汪处厚也听到太太和男人的话声,眼前起了一阵红雾。辛楣正要转身,肩膀给人粗暴地拉住,耳朵里听得汪太太惶急的呼吸,回头看是高松年的脸,露着牙齿,去自己的脸不到一寸。他又怕又羞,忙把肩膀耸开高松年的手,高松年看清是赵辛楣,也放了手,嘴里:“岂有此理!不堪!”汪处厚扭住太太不放,带着喘,文绉绉地骂:“好!好!赵辛楣,你这混帐东西!无耻家伙!引诱有夫之妇。你别想赖,我亲眼看见你--你抱--”汪先生气得不下去。辛楣挺身要讲话,又忍住了。汪太太听懂丈夫没完的话,使劲摆脱他手道:“有话到里面去讲,好不好?我站着腿有点酸了,”一壁就伸手拉铃。她声音异常沉着,好把嗓子里的震颤压下去。大家想不到她这几句话,惊异得服服帖帖跟她进门,辛楣一脚踏进门,又省悟过来,想溜走,高松年拦住他:“不行!今天的事要问个明白。”汪太太进客堂就挑最舒适的椅子坐下,叫丫头为自己倒杯茶。三个男人都不坐下,汪先生踱来踱去,一声声叹气,赵辛楣低头傻立,高校长背着手假装看壁上的画。丫头送茶来了,汪太太:“你快去睡,没有你的事。”她喝口茶,慢慢地:“有什么话要问呀?时间不早了。我没有带表。辛楣,什么时候了?”辛楣只当没听见,高松年恶狠狠地望他一眼,正要看自己的手表,汪处厚走到圆桌边,手拍桌子,仿佛从前法官的拍惊堂木,大吼道:“我不许你跟他话。老实出来,你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跟他的关系,我也忘了。辛楣,咱们俩什么关系?”辛楣窘得不知所措。高松年愤怒得双手握拳,作势向他挥着。汪处厚重拍桌子道:“你--你快!”偷偷地把拍痛的手掌擦着大腿。

    “你要我老实,好。可是我劝你别问了,你已经亲眼看见。心里明白就是了,还问什么?反正不是有光荣、有面子的事,何必问来问去,自寻烦恼?真是!”汪先生发疯似的扑向太太,亏得高校长拉住,:“你别气!问他,问他。”同时辛楣搓手恳求汪太太道:“汪太太,你别胡,我请你--汪先生,你不要误会,我跟你太太没什么。今天的事是我不好,你听我解释--”汪太太哈哈狂笑道:“你的胆只有芥菜子这么大--”大拇指甲掐在食指尖上做个样子--“就害怕到这个地步!今天你是洗不清了,哈哈!高校长,你有何必来助兴呢?吃醋没有你的分儿呀。咱们今天索性打开天窗亮话,嗯?高先生,好不好?”辛楣睁大眼,望一望瑟缩的高松年,“哼”一声,转身就走。汪处厚注意移在高松年身上,没人拦辛楣,只有汪太太一阵阵神经失常的尖笑追随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