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16/20页)围城

因为只有做旧诗的人敢不看新诗,做新诗的人从不肯不懂旧诗的。斜川把四五张纸,分发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觉得这些人都不懂诗,决不能领略他句法的妙处,就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这时候,他等待他们的恭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纸上写着七八首近体诗,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愤慨中日战事的诗有:直疑天似醉,欲与日偕亡;此外还有:清风不必一钱买,快雨瑞宜万户封;石齿漱寒濑,松涛泻夕风;未许避人思避世,独扶浅醉赏残花。可是有几句像:泼眼空明供睡鸭,蟠胸秘怪媚潜虬;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竹照凄悲;秋气身轻一身过,鬓丝摇影万鸦窥;意思非常晦涩。鸿渐没读过《散原精舍诗》,还竭力思索这些字句的来源。他想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数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携?一万只乌鸦看中诗人几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窠,要宿在他头上?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懂。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辛楣对鸿渐道:你也写几首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鸿渐极口不会做诗。斜川鸿渐真的不会做诗,倒不必勉强。辛楣道: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诗下酒。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东西给这口酒激的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忙搁下杯子。咬紧牙齿,用坚强的意志压住这阵泛溢。

    苏姐道:我没见过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诗:好赋归来看妇靥,活画出董太太的可爱的笑容,两个深酒涡。

    赵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够,还在诗里招摇,我们这些光杆看了真眼红,时,仗着酒勇,涎着脸看苏姐。

    褚慎明道:酒涡生在他太太脸上,只有他一个人看,现在写进诗里,我们都可以仔细看个饱了。

    斜川生气不好发作,板着脸:跟你们这种不通的人,根不必谈诗。我这一联是用的两个典,上句梅圣俞,下句杨大眼,你们不知道出处,就不要穿凿附会。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我们罚自己一杯。方先生,你应该知道出典,你不比我们呀!为什么也一窍不通?你罚两杯,来!

    鸿渐生气道:你这人不讲理,为什么我比你们应当知道?

    苏姐因为斜川骂不通,有自己在内,甚为不快,:我也是一窍不通的,可是我不喝这杯罚酒。

    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苏姐约束道:你可以不罚,他至少也得还喝一杯,我陪他。时,把鸿渐杯子里的酒斟满了,拿起自己的杯子来一饮而尽,向鸿渐照着。

    鸿渐毅然道:我喝完这杯,此外你杀我头也不喝了。举酒杯直着喉咙灌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扬道:照--他杯字没出口,紧闭嘴,连跌带撞赶到痰盂边,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呕不完的东西,只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胃汁都赔了。心里只想:大丢脸!亏得唐姐不在这儿。胃里呕清了,恶心不止,旁茶几坐下,抬不起头,衣服上都溅满脏沫。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势阻止她。辛楣在他吐得厉害时,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给他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打开,满脸鄙厌,可是心里高兴,觉得自己泼的牛奶,给鸿渐的呕吐在同席的记忆里冲掉了。

    斜川看鸿渐好了些,笑:凭阑一吐,不觉箜篌,怎么饭没吃完,已经忙着还席了!没有关系,以后拼着吐几次,就学会喝酒了。

    辛楣道: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的不懂。

    苏姐发恨道:还风凉话呢!是你不好,把他灌到这样,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么脸见人?--鸿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把手指按鸿渐的前额,看得辛楣悔不曾学过内功拳术,为鸿渐敲背的时候,使他受至命伤。

    鸿渐头闪开:没有什么,就是头有点痛。辛楣兄,今天真对不住你,各位也给我搅得扫兴,请继续吃罢。我想先回家去了,过天到辛楣兄府上来谢罪。

    苏姐道:你多坐一会,等头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得立刻撵鸿渐滚蛋,便:谁有万金油?慎明,你随身带药的,有没有万金油?

    慎明从外套和裤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盒儿,保喉,补脑,强肺,健胃,通便,发汗,止痛的药片,药丸,药膏有。苏姐捡出万金油,伸指蘸了些,为鸿渐擦在两太阳。辛楣一肚皮的酒,几乎成酸醋,忍了一会,:好一点没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补请。我吩咐人叫车送你回去。

    苏姐道:不用叫车,他坐我的车,我送他回家。

    辛楣惊骇得睁大了眼,口吃:你,你不吃了?还有菜呢。鸿渐有气无力地恳请苏姐别送自己。

    苏姐道:我早饱了,今天菜太丰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请慢用,我先走一步。辛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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