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17/20页)围城

谢谢你。

    辛楣哭丧着脸,看他们俩上车走了。他今天要鸿渐当苏姐面出丑的计划,差不多完成功,可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失败。鸿渐斜靠着车垫,苏姐叫他闭上眼歇一会。在这个自造的黑天昏地里,他觉得苏姐凉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额,又听她用法文低声自语:Pauvrepetiti(可怜的东西)他力不从心,不能跳起来抗议。汽车到周家,苏姐命令周家的门房带自己汽车夫扶鸿渐进去。到周先生周太太大惊怪赶出来认苏姐,要招待她进去坐,她汽车早开走了。老夫妇的好奇心无法满足,又不便细问蒙头躺着的鸿渐,只把门房考审个不了,还嫌他没有观察力,骂他有了眼睛不会用,为什么不把苏姐看个仔细。

    明天一早方鸿渐醒来,头里还有一条齿线的痛,头像进门擦鞋底的棕毯。躺到下半天才得爽朗,可以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唐姐,只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来,对苏姐真过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来过电话,问他好了没有,有没有兴臻去夜谈。那天是旧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何况月亮团圆,鸿渐恨不能去看唐姐。苏姐的母亲和嫂子上电影院去了,用人们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门的在家。她见了鸿渐,来自己也打算看电影去的,叫鸿渐坐一会,她上去加件衣服,两人同到园里去看月。她一下来,鸿渐先闻着刚才没闻到的香味,发现她不但换了衣服,并且脸上唇上都加了修饰。苏姐领他到六角亭子里,两人靠栏杆坐了。他忽然省悟这情势太危险,今天不该自投罗,后悔无及。他又谢了苏姐一遍,苏姐又问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当头皎洁的月亮也经不起三遍四遍的赞美,只好都望月不作声。鸿渐偷看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眼睛里也闪活症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脸对他微笑,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他站起来道:文纨,我要走了。

    苏姐道:时间早呢,忙什么?还坐一会。指着自己身旁,鸿渐刚才坐的地方。

    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

    苏姐的笑声轻腻得使鸿渐心里抽痛:你就这样怕做傻子么?会下来,我不要你这样正襟危坐,又浊拜堂听教。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代价你才肯做子?转脸向他顽皮地问。

    鸿渐低头不敢看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脑子里也浮着她这时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涡里的叶子在打转:我没有做傻子的勇气。

    苏姐胜利地微笑,低声:Ebrasse-i!着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气,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鸿渐吻自己。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吻完了,她头枕在鸿渐肩膀上,像孩子甜睡中微微叹口气。鸿渐不敢动,好一会,苏姐梦醒似的坐直了,笑:月亮这怪东西,真教我们都变了傻子了。

    并且引诱我犯了不可饶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鸿渐这时候只怕苏姐会提起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让你走,明天见。苏姐看鸿渐脸上的表情,以为他情感冲动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鸿渐一溜烟跑出门,还以为刚才唇上的吻,轻松得很,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验,要有一定斤两,才算合格似的。

    苏姐目送他走了,还坐在亭子里。心里只是快活,没有一个成轮廓的念头。想着两句话: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不知是旧句,还是自己这时候的灵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样。孕妇的肚子贴在天上,又记起曹元朗的诗,不禁一阵厌恶。听见女用人回来了,便站起来,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仿佛接吻会留下痕迹的。觉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方鸿渐回家,锁上房门,撕了五六张稿子,才写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纨女士:

    我没有脸再来见你,所以写这封信。从过去直到今夜的事,是我不

    好。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我不敢求你谅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记我这

    个软弱、没有勇气的人。因为我真心敬爱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谊。这

    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将来永远作为宝贵的回忆。祝

    你快乐。

    惭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专差送去。提心吊胆,只怕还有下文。十一点钟左右,一个练习生来请他听电话,姓苏的打来的,他腿都软了,拿起听筒,预料苏姐骂自己的话,行的人都听见。

    苏姐的声音很柔软:鸿渐么?我刚收到你的信,还没拆呢。信里讲些什么?是好话我就看,不是好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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