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8/20页)围城

极边尽限,礼貌不容他昧分。唐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话了?他也笑道:咦,你为什么不话了?唐姐告诉他,乡老家天井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到!

    辛楣忙: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

    辛楣: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咦,就在口边,怎么一时想不起?他根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扫鸿渐面子的机会。

    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渐,是不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好像是:《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

    辛楣拍大腿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性真好!

    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没注意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侄女、侄孙女的,唐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物,请她帮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姐坐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苏姐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伯为他在香港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姐道:你方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现在好了没有?

    唐姐道:我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见你喝了一口汤,就皱眉头就匙儿弄着,没再吃东西。

    吃东西有什么好看?老瞧着,好意思么?我不愿意吃给你看,所以不吃,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别当真,我并没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问你,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

    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交。

    唐姐道:方先生,我今天来了有点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么?那味道还不够利害么?

    不是那个。我以为你跟赵先生一定很热闹,谁知道什么都没有。

    抱歉得很没有好戏做给你看。赵先生误解了我跟你表姐的关系——也许你也有同样的误解——所以我今天让他挑战,躲着不还手,让他知道我跟他毫无利害冲突。

    这话真么?只要表姐有个表示,这误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许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将不如激将,非有大敌当前,赵先生的领不肯显出来。可惜我们这种老弱残兵,不经打,并且不愿打——

    何妨做志愿军呢?

    不,简直是拉来的夫子。着,方鸿渐同时懊恼这话太轻佻了。唐姐难保不讲给苏姐听。

    可是,战败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姐觉得这话会引起误会,红着脸——我意思,表姐也许是助弱民族的。

    鸿渐快乐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顾不得了。唐姐,我想请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饭,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赏脸?唐姐踌躇还没答应,鸿渐继续:我知道我很大胆冒味。你表姐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凑个数目。

    我没有什么朋友,表姐在胡——她跟你怎么呀?

    她并没讲什么,她只讲你善于交际,认识不少人。

    这太怪了!我才是不见世面的乡下女孩子呢。

    别客气,我求你明天来。我想去吃,对自己没有好借口,借你们二位的名义,自己享受一下,你就体贴下情,答应了罢!

    唐姐笑道:方先生,你话里都是文章。这样,我准来。明天晚上几点钟?

    鸿渐告诉了她钟点,身心舒泰,只听沈太太朗朗道:我这次出席世界妇女大会,观察出来一种普遍动态:世界的女性现在都趋向男性方面——鸿渐又惊又笑,想这是从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该到现在出席了妇女大会才学会——从前男性所做的职业,国会议员、律师、报馆记者、飞机师等等,女性都会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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