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12页)围城

从前先生另有参考书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教科书来灌输智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罢。自己大不了是个副教授,犯不着太卖力气的。上第一堂先对学生们表示同情,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然后在这种环境下,教授才不是个赘疣,因为教授讲学是印刷术没发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而今不比中世纪,大家有书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彼此的时间——鸿渐自以为这话出去准动听,又高兴得坐不定,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鸿渐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许他们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课。这几天里,辛楣是校长的红人,同事拜访他的最多。鸿渐就少人光顾。这学校草草创办,规模不大;除掉女学生跟少数带家眷的教职员外,住在一个大园子里。世态炎凉的对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鸿渐正在预备讲义,孙姐来了,脸色比路上红活得多。鸿渐要去叫辛楣,孙姐她刚从辛楣那儿来,政治系的教授们在开座谈会呢,满屋子的烟,她瞧人多有事,就没有坐下。

    方鸿渐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当然是乌烟瘴气。

    孙姐笑了一笑,:我今天来谢谢方先生跟赵先生。昨天下午学校会计处把我旅费补送来了。

    这是赵先生替你争取来的。跟我无关。

    不,我知道,孙姐温柔而固执着,这是你提醒赵先生的。你在船上——孙姐省悟多了半句话,涨红脸,那句话也遭到了腰斩。

    鸿渐猛记得船上的谈话,果然这女孩听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样子,自己也窘起来。害羞脸红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开顽笑: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费有了。还是趁早回家罢,这儿没有意思。

    孙姐孩子般颦眉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给爸爸写信也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时候太远了,我想着就心焦。

    第一次出门总是这样的,过几时就好了。你跟你们那位系主任谈过没有。

    怕死我了!刘先生要我教一组英文,我真不会教呀!刘先生四组英文应当同时间上课的,系里连他只有三个先生,非我担任一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教法,学生个个比我高大,看上去凶得很。

    教教就会了。我也从来没教过书。我想程度不会好,你用心准备一下,教起来绰绰有余。

    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这儿来好好用一两年功。有外国人不让她教,到要我去丢脸!

    这儿有什么外国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么?历史系主任韩先生的太太,我也没有见过,听范姐,瘦得身是骨头,难看得很。有人她是白俄,有人她是这次奥国归并德国以后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她丈夫她是美国人。韩先生要她在外国语文系当教授,刘先生不答应,她没有资格,英文都不会讲,教德文教俄文现在用不着。韩先生生了气,骂刘先生自己没有资格,不会讲英文,编了几中学教科书,在外国暑期学校里混了张证书,算什么东西——话真不好听,总算高先生劝开了,韩先生在闹辞职呢。

    怪不得前天校长请客他没有来。咦!你领真大,你这许多消息,什么地方听来的?

    孙姐笑道:范姐告诉我的。这学校像个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么秘密都保不住,并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刘先生的妹妹从桂林来了,听是历史系毕业的。大家都,刘先生跟韩先生可以讲和了,把一个历史系的助教换一个外文系的教授。

    鸿渐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我做了你们的刘先生,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着,辛楣进来了,: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孙姐,我不知道你不会就去的。你这句话无意思的,可是孙姐脸红。鸿渐忙把韩太太这些事告诉他,还:怎么学校里还有这许多政治暗斗?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辛楣宣扬教义似的:有群众生活的地方有政治。孙姐坐一会去了。辛楣道:我写信给她父亲,声明把保护人的责任移交给你,好不好?

    鸿渐道:我看这题目已经像教国文的老师所谓做死了,没有话可以了,你换个题目来开顽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傍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翻译的LifeBeginsatFrt,对人家干脆不年龄,不讲生肖,只:得很呢!还是弟弟呢!同时表现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事机密。当然军事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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