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6/15页)围城

几个菜。客人当然,菜太丰了,就只几个人,怕吃不下许多。汪先生: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姐同房的孙姐找来,她从没来过。范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鸿渐听人起孙姐,心直跳,脸上发热,自觉可笑,孙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汪太太道:最初赵先生带了这么一位姐来,我们都猜是赵先生的情人呢,后来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对鸿渐笑道:你瞧谣言多可怕!范姐道:孙姐现在有情人了——这可不是谣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辛楣问谁,鸿渐满以为要到自己,强作安详。范姐道:我不能漏泄她的秘密。鸿渐慌得拚命吃菜,不让脸部肌肉平定下来有正确的表情。辛楣掠了鸿渐一眼,微笑:也许我知道是谁,不用你。鸿渐含着一口菜,险的出来:别胡闹。范姐误会辛楣的微笑,心安虑得地:你也知道了?消息好灵通!陆子潇追求她还是这次寒假里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们那时候在桂林,怎么会知道?

    鸿渐情感像个漩涡。自己没牵到,可以放心。但听孙姐和旁人好,又剌心难受。自己并未爱上孙姐,何以不愿她跟陆子潇要好?孙姐有她的可爱,不过她妩媚得不稳固,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美丽。脾气当然讨人喜欢——这是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种了根。像陆子潇那样人,她决不会看中的。可是范姐他们天天通信,也决不会凭空撒谎。忽然减了兴致。

    汪氏夫妇和刘姐听了都惊奇。辛楣采取大政治家听取情报的态度,仿佛早有所知似的,沉着脸回答:我有我的报道。陆子潇曾经请方先生替他介绍孙姐,我不赞成。子潇年纪太大——

    汪太太道:你少管闲事罢。你又不是她真的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么样——早知如此,咱们今天倒没有请他们那一对也来。不过子潇有点鬼样子,我不大喜欢。

    汪先生摇头道:那不行。历史系的人,少来往为妙。子潇是历史系的台柱教授,当然不算鬼。可是他比鬼都坏,他是个人,哈哈!他这个人爱搬嘴。韩学愈多心得很,你请他手下人吃饭而不请他,他就疑心你有阴谋要勾结人。学校里已经什么粤派,少壮派,留日派闹得乌烟瘴气了。赵先生,方先生,你们两位在我这儿吃饭,不怕人家你们是汪派么?刘姐的哥哥已经有人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里有好几个组织,常常聚餐,我跟鸿渐一个都不参加,随他们编派我们什么。

    汪先生道:你们是高校长嫡系里的从龙派——高先生的亲戚或者门生故交。方先生当然跟高先生原来不认识,可是因为赵先生间接的关系,算从龙派的外围或者龙身上的蜻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开玩笑——我知道这是捕风捉影,否则我决不敢请二位到舍间来玩儿了。

    范姐对学校派别毫无兴趣,只觉得对孙姐还有攻击的义务:学校里闹党派,真没有意思。孙姐人是顶好的,就是太邋遢,满房间都是她的东西——呃,赵先生,对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儿,羞缩无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么关系。可是,鸿渐,咱们同路来并不觉得她邋遢。

    鸿渐因为人家他是从龙派外围,又惊又气,给辛楣一问,随口声是。汪太太道:听方先生很能话,为什么今天不讲话。方鸿渐忙,菜太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谈起没法消遣。汪太太,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学校住得近——汪先生没让她完,插嘴:内人神经衰弱,打牌的声音太闹,所以不打——这时候打门,有谁会来?

    哈,汪太太,请客为什么不请我?汪先生,我是闻着香味寻来的,高松年一路着话进来。

    大家肃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懒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道:吃过晚饭没有?还来吃一点,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让出来,和范姐不再连席。高校长虚让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绕桌一转,嚷道:这位子不成!你们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们俩拆开了;辛楣,你来坐。辛楣不肯。高校长让范姐,范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饧糖粘在椅子里。校长没法,:好,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又恭维范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鸿渐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对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触极少,没想到他这样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他自负最能适应环境,对什么人,在什么场合,什么话。旧里提起二十万禁军教头,总他十八般武艺,件件都精;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今天政治学会开成立会,恭请演讲,他会畅论国际关系,把法西斯主义跟共产主义比较,归根结底是中国现行的政制最好。明天文学研究会举行联欢会,他训话里除掉诗歌是民族的灵魂,文学是心理建设的工具以外,还要勉励在坐诸位做印度的泰戈尔,英国的莎士比亚,法国的——呃——法国的——罗索(声音又像噜口苏,意思是卢梭),德国的歌德,美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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