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3/16页)围城

弟媳背后这样糟塌人,她当然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自己简直不愿意知道,那句话现在知道了都懊悔。听过她们背后对自己的批判,死后受阎王爷问一生的罪恶,就有个自辩的准备了。一向跟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现在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来兄弟妯娌甚至父子间的真情实相,自己如在梦里。

    方老太太当夜翻箱倒箧,要找两件劫余的手饰,明天给大媳妇作见面礼。遯翁笑她:她们新式女人还要戴你那些老古董么?我看算了罢。赠人以车,不如赠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劝她几句话。方老太太结婚三十余年,对丈夫掉的书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后一句,忙:你明天话留神。他们过去的事,千万别题。遯翁怫然道:除非我像你这们笨!我在社会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这一点人情世故还不懂么?明天上午鸿渐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里比我们古板,今天去了,有什么礼节?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鸿渐,今天是彼此认识一下,毫无礼节,不过他父亲的意思,要他们对祖宗行个礼。柔嘉撒娇道:算你们方家有祖宗,我们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祖宗!你为什么不对我们孙家的祖宗行礼?明天我教爸爸罚你对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我要报仇。鸿渐听她口气松动,赔笑:一切瞧我面上,受点委屈。柔嘉道:不是为了你,我今天真不愿意去。我又不是新进门的狗猫,要人抱了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没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不够红,不像个新娘,尤其不赞成她脚上颜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喜字蛋糕。她们见了大嫂的相貌,放心释虑,但对她的身材,不无失望。柔嘉虽然比不上法国剧人贝恩哈脱(SarahBarnhardt),腰身纤细得一粒奎宁丸吞到肚子里就像怀孕,但瘦削是不能否认的。双喜进门的预言没有效验。遯翁一团高兴,问长问短,笑:以后鸿渐这孩子我跟他母亲管不到他了,交托给你了——方老太太插口:是呀!鸿渐从不能干的,七岁还不会穿衣服。到现在我看他穿衣服不知冷暖,东西甜的咸的乱吃,完像个孩子,少奶奶,你要留心他。鸿渐,你不听我的话,娶了媳妇,她的话,你总应该听了。柔嘉道:他也不听我的话的——鸿渐,你听见没有?以后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婆婆。鸿渐傻笑。二奶奶和三奶奶偷偷做个鄙薄的眼色。遯翁听柔嘉要做事,就:我有句话劝你。做事固然很好,不过夫妇俩同在外面做事,家无主,扫帚倒竖,乱七八糟,家庭就有名无实了。我并不是顽固的人,我总觉得女人的责任是管家。现在要你们孝顺我们,我没有这个梦想了,你们对你们的夫总要服侍得他们称心的。可惜我在此地是逃难的局面,房子挤得很,你们住不下,否则你可以跟你婆婆学学管家了。柔嘉勉强点头。行礼的时候,祭桌前铺了红毯,显然要鸿渐夫妇向空中过往祖先灵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子,毫无下拜的趋势,鸿渐跟她并肩三鞠躬完事。傍观的人不出心里惊骇和反对,阿丑嘴快,问父亲母亲道:大伯伯大娘为什么不跪下去拜?这句话像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响,无人接口。鸿渐窘得无地自容,亏得阿丑阿凶两人抢到红毯上去跪拜,险些打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满以为他们俩拜完了祖先,会向自己跟遯翁正式行跪见礼的。鸿渐不知道这些仪节,他想一进门己经算见面了,不必多事。所以这顿饭吃得并不融洽。阿丑硬要坐在柔嘉旁边,叫大娘夹这样菜那样菜,差唤个不了。菜上到一半,柔嘉不耐烦敷衍这位讨厌侄儿,阿丑便跪在椅子上,伸长手臂,自己去夹菜。一不心,他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声,快起身躲,新衣服早染了一道酒痕。遯翁夫妇骂阿丑,柔嘉忙没有关系。鹏图跟二奶奶也痛骂儿子,不许他再吃,阿丑哭丧了脸,赖着不肯下椅子。他们希望鸿渐夫会句好话,替儿子留面子。谁知道鸿渐只关切地问柔嘉:酒渍洗得掉么?亏得他夹的肉丸子没滚在你的衣服上,险得很!二奶奶板着脸,一把拉住阿丑上楼,大家劝都来不及,只听到阿丑半楼梯就尖声嚷痛,厉而长像特别快车经过站不停时的汽笛,跟着号啕大哭。鹏图听了心痛,咬牙切齿道:这孩子是该打,回头我上去也要打他呢。

    下午柔嘉临走,二奶奶还满脸堆笑:别走了,今天就住这儿罢——三妹妹,咱们把她扣下来——大哥,只有你,还会送她回家!你就不要留住她么?阿丑哭肿了眼,人也不理。方老太太因为儿子媳妇没对自己叩头,首饰也没给他们,送她出了门,回房向遯翁叽咕。遯翁道:孙柔嘉礼貌是不周到,这也难怪。学校里出来的人野蛮不懂规矩,她家里我也不清楚,看来没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怀胎养大了他,到现在娶了媳妇,受他们两个头都不该么?孙柔嘉就算不懂礼貌,老大应当教教她。我愈想愈气。遯翁劝道:你不用气,回头老大回来,我会教训他。鸿渐真是糊涂虫,我看他将来要怕老婆的。不过孙柔嘉还像个明白懂道理的女人,我方才教她不要出去做事,你看她倒点头服从的。

    柔嘉出了门,就:好好一件衣服,就算毁了,不知道洗得掉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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